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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三两乘船到了广场上,郅澌凭着默契,一面猜着周公以的想法,一面有些慌乱地遮掩着面上的神色。宫里的宴席早就散了,老祖宗叫了几个女眷去慈宁宫说了会话也去午睡了。周公以身后立着他的弟弟们,望着巍峨肃穆、不发一声的玉宇琼楼,叹了口气。

    “大哥,”周公旸轻轻缓缓地道,“任他天翻地覆去,咱们兄弟一处,怕他作甚?”

    “老三,你看这宫里静成了这幅鬼样子,连个虫子叫也全无。”

    “我知道,哥哥想着蔺府满门抄斩那日,也是这样的。”郅澌这会忽的听不得这种丧气的话,回头瞪着公旸,却不想那厮自私伤感也无,笑得像是黄昏夕阳样的温柔。“哥,除了我们,你还有澌儿。澌儿不像她,你不要担心。”

    周公以笑,收回视线,不知愁的纨绔忽的愁眉不展、深情款款,“澌儿,我若是有一日倾家荡产了,也许咱们才真的有快活日子过。”

    郅澌被他看得说不出话,愈发星眸皓齿、两颊飞霞。何诤本领了命在詹事府分派行宫避暑的事,那头却又传了小厮来报,爷们都匆匆赶回了宫,心下一面纳罕,脚下一面不歇地去见主子。看着几位都在城墙边上的揽月亭,何诤心里也没个谱,上去问了安也不知道说什么。公祥瞧了一眼,慈悲地开口,“行宫可还去?”

    周公以喝了口茶,全不似往日丰神俊朗,满脸疲惫,笑也无奈,“见过伯休再走。午后我去跟父皇问安,让张罗着晚上给伯休接风洗尘。”

    “公以哥哥,”郅澌小心翼翼地开口,“咱们怎么跟伯休谈?放眼就要纵马中原了,咱们给他些银两城池,能打发得了他么?”

    “伯休野心甚大……我自然知道,今日若是不见他,咱们就无异于信马由缰,周国走向哪里无人知晓。见过了,了不起便是被他奚落二三,无妨的。”

    “他敢。”郅澌嗤笑,随后又深吸口气,“安监院的反应很不对,这般程度的人马移动,不可能到今天木已成舟了才收到线报。哥哥,三两天里,宫里必须安定下来,之后我想去趟月山。”

    “澌儿,三两日即便安定下来,我也抽不出身陪你去月山。”周公以无奈地抚着额发。

    郅澌笑,“没有让哥哥陪我去。只是,哥哥,你那老泰山的命我若是不拿来,这些贺家人怕是永远没个分寸。”

    公祥不等周公以发声,先道,“要做就必须雷厉风行,不打得他爬不起来,必定反受其累。”

    “你倒是终于心狠了一回。”周公以笑。

    “不得不狠了。老三的话对,只有咱们兄弟在一起了才行。”公祥神色镇定,远远望着烈日炙烤下的某个点。

    “你去做吧。把贺琳留下来,我还要让他背下这口黑锅。至于老祖宗那里……咱们给她的权限似乎太大了些,把她放在行宫也不成……”

    “何难?”公旸笑,“咱们兄弟去她宫里喝喝茶,等郅澌大人凯旋归来再谈后事。”

    “大哥,”公衡这个惯常泼冷水的又道,“贺府除了容易,那满朝文武呢?身为当今太子,你之所以敢说自己手握朝政,不过是凭着贤德的名儿,杀戒一开,难道由得别用有心的挑拨去?”

    “六哥哥,安监院这次办事不利,澌儿本就该领罚的,你若是肯,就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我让他们说不出话来就是。”

    “嫂嫂这一声哥哥公衡受不起,只是,嫂嫂受累告诉弟弟一声,这周国,以后要变成安监院压迫底下人人自危的局面吗?”

    “老六!”公旸看着周公以愈发冷清的脸色连忙出声拦住这个愈发没有分寸的弟弟,“你该知道澌儿没有错,她在做的事情正是当下这局面里安监院该做的事情。”

    “由得她杀人?三哥,安监院生来是做这个的?”周公衡声调愈发高起来。“你想没想过,这次劫波一过,安监院手里那么多人命,为堵悠悠之口,大哥总得做些什么,那个时候,你们能舍得为难这个小丫头?我再退一万步,即便能用圣旨压下来,作为君王,民心呢?不要了吗?那个时候,大哥还怎么能娶她!”

    “公衡,”周公以冷声道,“亏得还有你这个冷静的。不过大哥也告诉你,贺府我要除,澌儿我也要娶,这个太子、将来的皇帝,谁爱做谁做去!”

    “大哥!六弟他也是就事论事!”公祥看着公以发脾气,连忙出声劝和。

    却不想郅澌笑了起来,“二哥哥,他要不是因为明知道六哥哥是实事求是,怎么会生这么大气?罢了,是澌儿幼稚了……那现在看来,除了去低声下气讨好伯休,咱们也没办法了。”

    “啧,”公旸饶有兴致一咂舌,斜着眉眼看郅澌那一脸笑,“你这丫头愈发让人看不明白了……”

    周公以笑,“倒是你们,让人一眼就看穿了。若是有一天,我护不住你们了,这周国你们可能担下来?”

    “这周国没有哥哥,我们要来何用?”公祥淡淡道。

    周公以笑笑,“咱们兄弟一处,没甚可怕的。澌儿先下去吧,今儿个万万要记住,守好九门咱们才有活路。”

    郅澌领了命退下去,周公以盯着西面飘来的浓云幽幽开口,“有时,绝处才能逢生,咱们不逼自己一把,这富贵公子没完没了做下去,只怕是要玩物丧志了。老二,你带着公旦去老祖宗那儿,机灵点。”

    公祥不多话,微微颔首便去书房寻老十了。

    周公以抬手拍拍周公衡的肩头,“大哥明白你的心思。老六,时至今日,这个皇宫给咱们兄弟的,真真就是那四个字,家破人亡……如今,没甚好怕的了,哥哥多谢你。”

    六皇子紧蹙着眉垂下头,周公以又道:“去书房叫上老八,捡着各宫要紧处,小心提点几句该提点的人,不论如何,让他们有个准备。你是个有分寸的人,切勿把事情闹大了。”周公衡应下,转身便去。

    转眼,这风云变幻的揽月亭就剩了老三同周公以。周公旸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好颜色,“大哥想说什么就说吧,佳文一命在术治,老三为哥哥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

    “公旸,”周公以望着青山山尖笼罩在倏忽间倾天覆地的云山雾海里,“山雨欲来风满楼……三年前我就跟你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今时今日,我还是这句话。”说着,他缓缓回身,“你是咱们兄弟里心思最清明的一个,如果今日的劫波我们兄弟能安然度过则是最好,如是我们不能全身而退,我不能眼看着万里河山就这么落入七叔手里。”

    “大哥,老三不会独活。”周公旸望着自家哥哥,身负西山残阳背着手淡然笑道。

    周公以抿着嘴角,“公旸,本宫接下来的话,你听清楚。如果天不怜见,本宫今日对你交代的这些话成为我的遗言,我会在父皇书房的匾额后头放置一份父皇手书诏命,立你为继世之君。那时你务必记着,放下所有的儿女情长,没有兄弟手足、情分血缘。父皇身中奇毒,澌儿调养了些日子,身子将将有些回转,偶尔能有些清明时候,若是逼宫不累及父皇,他会禅位与你,那时请你照顾好他。”

    周公旸闻言骇然,甚至膝盖都来不及屈下,周公以稳住他的肩膀,“本宫的话很清楚,我想你也听明白了,我与澌儿心头的疑虑现下不能说与你听,但如果此次祸起萧墙,且步步杀招……那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们丧命于某个你非常信任的宗亲之手,那时如果你再顾及这些情分,那就是不忠不孝!你会成为毁我大周江山的罪魁祸首。记住哥哥的话了吗?”

    十指圆润的指甲嵌进掌心,周公旸抿紧嘴唇,轻不可闻道:“臣弟遵谕。”

    周公以笑笑,“澌儿这会儿在城东,你带着安监院的令牌直出安平,三日内务必赶到术治,带着蔺家小姐销声匿迹。”

    “大哥……”周公旸鼻头一酸,红了眼眶。

    “没的别哭哭啼啼的,我欠着淑妃娘娘一条人命的情分,保你夫妇平安,于情于理都是我这个当大哥的该做的。”

    “可是他们……”周公旸咬紧了牙,他的手足面孔一个个在脑海里闪过去。

    “如果真到了那步田地,老三,我算是用我自己的命给了你一个教训,你若是再步我后尘,那我死得岂不是太屈了?”周公以一笑了之,复又道,“老师小时候常对咱们兄弟说,生于帝王家,无情本是常性,咱们兄弟是个异数……这异数是我强求来的,理应我用性命去偿,公平得很。”周公以不再多看一眼,撩起袍角一跃而起,轻轻落在甬道上,负着手,朝着养居殿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远。周公旸望着那个背影,似乎是恍然明白了,到底什么是多年前的天命所归。

    伯休很快来到了养居殿同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吃茶,据说三人说说笑笑,十分融洽,傍晚时分,太子殿下在新修葺好的东宫大摆筵席,为伯休接风洗尘——就好像今日午时带头缺席的不是他一样。朝臣权贵来得齐全,大亲王同皇子们也都位列席间,几日间名声大噪的郅澌大人也端端坐在堂上静静地吃自己的酒。丝竹清雅,月色绮丽,文臣诗兴大发之时,郅澌陡然起身,脸上一片泰然安恬的神色,立在堂前,道:“天干物燥,国舅贺璋大人府上不慎走了水,满门上下,无一幸免。微臣属下前去救火,从火场里抢出来具贺大人遗体,念着优歌小姐同国舅爷父女情深,想着怎么也是个念想,特来转交给贺府小姐。”周公以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继续演着这出戏。一旁的何诤拿过早已准备好的丧服,在大殿之上便替太子爷换上了,周公以深深望着伯休,淡淡道,“伯休君,见笑了。”

    伯休神色淡然,看了一眼郅澌,眼神又落回这位看去年轻体弱的太子爷身上,“太子爷和郅澌大人好身手,今儿这一出隔山打牛真真是旷古未闻。”

    “哦?伯休君这话倒是有趣,那您究竟是牛还是山呢?”周公以顺着问。

    “太子不必拿话套孤,时至今日,筹码都摆上了台面,即便明说又有何妨?”

    周公以这头贺璋刚除的摊子还没收拾干净,那头却看着伯休像是就要剑拔弩张地开战了,两厢正为难,公祥他们倒不是想不出法子,却只低低跟郅澌咬了句耳朵,丫头倒是利索,再上堂前,一拱手抱拳,“殿下同优歌小姐兄妹情深,小姐尊考新丧,理当前去安抚几句。”

    周公以望了望郅澌,眼波两抵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周公以同伯休刚一退去,鲁亲王、彦亲王同顺亲王便向玉阶退去,大门未开,此时皇子们将百官同宗亲隔开,郅澌站在一旁,朗声道:“不知洹王爷以为,国舅贺璋为何而死?”

    百官闻言惧骇,郅澌的言下之意再清楚没有,贺璋之死同内卫府和她郅澌有洗不脱的干系,她也根本就没想过独善其身。殿中沉闷的气氛诡谲森然,激得人冷汗涔涔,洹亲王对贺璋之死纵使千百无奈,此刻话在喉头,字字句句都是指摘太子嫉贤妒能、偏信奸佞,但郅澌的淫威在那里,总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能激怒了她,“本王不懂大人的意思。”

    “人言‘盖棺定论’,国舅府要盖棺,这个论,咱们也该为陛下分忧。”郅澌眯起眼,盯住洹亲王。

    “郅澌大人,纵然您如日中天、手掌重权,可你再怎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也不该对着本王这个当朝大亲王放肆至此罢?”

    “郅澌如是冒犯了,先跟洹王爷道个歉,如是放肆了,事后自会去内务府领罚,如是百般不是,自有民意物议去评说,今儿个,本官领三宫意思来问问洹亲王、问问这大殿上的百官,这国舅爷的论调,究竟是怎么个定法?”

    “郅澌大人,”何大学士站在列首,端端道,“老臣只想问一句,邻壑之灾可解?”

    郅澌垂首轻笑,“下官不知,但下官的军令状就在太子爷的书案上,我郅澌的命,同西北边防拴在一处,一荣俱荣不敢说,但必然一损俱损。”

    何老看着郅澌许久,“那老臣便请郅澌大人做个鉴证,老朽誓死同心!这把骨头,要碎,一定碎在大周朝的朝堂上!”

    郅澌含着笑望着何大学士,躬身一揖,“大人风骨,可赞可叹!”

    何老一揖,“国舅府贺璋的罪诏,老臣亲手来拟!”

    坊间尚不知晃晃贺府已然被付诸一炬,夜晚一样的月朗星稀蝉鸣阵阵,周公旸扥紧肩上的包袱带,垂着头快步出了安平城。到了城西村郭之外的杏子林,安监院的人闪身出来,端端行个礼,“爷,院里的人都扎眼得紧,今夜不太平,属下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周公旸不多言,他知道这厮跟着自己再走下去反而更打眼,贺家的眼线还没来得及拔干净,若是现在被拿住了,他这个落荒出逃的皇子随随便便被弃尸荒野又能如何?颔首道:“多谢。转达你们大人,多多保重。”

    “大人有句话要小的转达给爷,大人说蔺府是开国的功臣,狼烟十里都能走出来的锐甲铁骑,命数不会就那么尽了。爷为人夫君,大仇未报,一定要诸事当心,令牌您收好,院里能帮的忙一定尽力。”

    周公旸眼睛眯了眯,道:“我知道了。”

    郅澌蹲在一处茅屋的顶上,借着树梢遮掩,揉了揉有些僵硬酸痛的脸颊,娥眉一锁,回身往望仙阁去。周公以靠在扇半遮半掩的屏风上,手里转着个白瓷茶碗,痴痴望着月亮。

    “如若说顺王爷可疑,我觉得三哥哥也没多清白。”

    “你提点了?”

    “嗯。蔺府旧势力除了他这个东床快婿也就剩那个佳文小姐能调遣了,这局你押在他身上......”

    “如何?”周公以饶有兴味地偏头看着小丫头。

    “胜负五五分罢。毕竟顺王爷手上镇压南境瑶国的军队也不是善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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