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回到客厅。承钰看着轮椅上的男人。他很瘦,穿一件高领的灰色羊毛衫,短发,皮肤并不特别白,明明是行动不便的残疾人,站立不起的身躯却给人一种苍劲之感。
承钰看着恩一滑动轮椅,到了电视机旁的玻璃柜。那里临靠水族箱,有彩色的鱼在幽蓝的液体中游动。他手指扣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两个漆木棋盒。
恩一问承钰:“会吗?”
承钰点点头。
两个男人对坐手谈。茶水被尾莲端上来,红泥小壶,滚烫的茶液倾倒进瓷白的小杯中,绿色的茶叶像浮萍,在滚水上浮沉。
恩一向尾莲道谢,于是承钰看到那个寡言少语的日本女人低头,然后很轻声地离开了。紧接着他看见这个残疾却气场奇特的男人拈着一枚黑子点在纵横交错的网线上,响亮的一声,他听见他说:“可惜了,本来今天能享受一场茶道表演的。”
“为什么不能了呢?”承钰观着棋局,落下一子。
与此同时他听见对面的男人说:“如果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别人还非要强迫你去做事情,太残忍了不是吗?”
“她心情不好?”承钰只看过那个日本女人两次,今天是第二次。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是缄默的,如果你不特地注意,甚至发现不了这么个人。
“我猜的。”恩一说,“按照以往的经验,她看到我不会太高兴。”
紧接着恩一又说,“你看到我似乎也不太高兴。”
承钰抬头看他,他嘴角是有弧度的,这个微小的,若隐若现的笑容似乎是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承钰从这个笑容里读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但他莫名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攻击了一下。
于是他说:“你们的招待很周到,我很感谢,我没有什么不满意不高兴的。”
却没想到对面的男人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比如说希特勒下令撕毁条约进攻苏联只是因为斯大林偷了他的内裤。
恩一:“招待?你说刚才的那个?就算是好莱坞公认的第一美男子来做客,只要你不自己去找她要水喝,她连杯子都想不起给你。”
承钰依旧看着棋盘。他的神情专注极了。黑色的网格线纵横,仿佛要从原木色上浮起,白子黑子纠缠厮杀。
恩一:“或者你说房间里的那个。”
承钰终于抬起头来看他。
恩一微笑着说;“房间里的那个,招待?算了吧,她不赶着你去伺候她就是大发慈悲了。”
这分明是埋汰话,却透着一股子亲昵。这话让听话的人知道,说话人若不是和话里指代的对象多年相熟,是说不出,也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的。
承钰看着他的眼睛,很黑的眼睛。然后他垂眸,继续看棋盘。过了三秒钟,他落下一子。
“你输了,”承钰说,他站起来,又说了一句,“下棋的时候千万记得要认真。”
恩一看向棋盘,嘴角的笑容隐没。
承钰去阳台吹了一会凉风。夜色已经铺天盖地蔓延过来了,下着细雨,路灯投下的光揉成一滩滩光亮的水圈,千万根雨针砸在上面。
他觉得现在的场景与时间很适合吸一根烟,昂贵的廉价的,什么都好。
问题是他不会抽烟。
路灯下站着一个大胡髭的俄罗斯人,破旧皮夹克,扛着一把厚实的黑伞,对着路灯大声用俄语朗读东正教的《旧约》。
卷舌的俄语伴着雨声传过来。
不知为何,承钰想起一个俄国诗人。这个诗人写了一首诗,那首诗是讲晚年的,诗里说,很多以后,当你老了,坐在书房里,烤着火,翻一本书,意外在书里翻到一朵干花,你隐约记得这朵干花和很多年前的一件浪漫往事有关,但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对自己说:离开这里,切断一切,很多年以后,对于这件事,你就什么都不见记得了。
承钰又站了一会,感觉凉气向身体里入侵。
于是他伸手去开回房间的门,进入温暖地带的一刹那,他又想起,在那诗歌的最后一节,说很多年后,你想不起来那件浪漫往事到底是什么,但你仍旧记得——它在当年是十分致命的。
#
陈简闭着眼躺在床上。被子里是温暖的,她是身体也是极其温暖的。她把棉被的四周扎起来,人连同被褥,形成一个乱糟糟的蚕茧形状。
这种被包围的状态,让她莫名有安全感。
门开了。脚步声。有人站在床前。
如果你熟悉一个人,或者认真观察过一个人,你能很明显分辨出这个人的脚步的轻重,说话的音调,甚至呼吸的频率与轻重。
她知道是谁。她没睁眼。她甚至在空气中捕捉到了山茶极其清淡的香气,和年轻男人干净的味道。
男人和女人的气味是不同的。年轻男人和年长男人的气味也是不同的,前者是被阳光晒到饱满的棉被中香气,后者则是不知名小店桌面上陈年油垢的浊气。
两人听了很久对方的呼吸,都没有说话。
最后承钰先开了口,他说:“你离婚好不好?”
陈简依旧没说话,只是阖着的眼皮颤了一下。
承钰觉得这真是糟糕极了,简直是十几年来他人生最无耻糟糕的一天。丈夫在外面,而他,一个外来人,在可能是他们卧室的地方,劝妻子和丈夫离婚。
他觉得可能明天起来,他都要失去勇气照镜子。因为镜子里是一个破坏纲常的无耻混蛋。
但他已经做了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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