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讲一个人优秀、受到上天的格外宠爱,常常会用“天之骄子”这种词眼来比喻。在水卿看来,这说的就是自己。水卿生来就是皇帝的儿子,父亲是天下共主,母亲是世家闺秀,宫中最有地位的嫔妃。自幼万人吹捧、锦衣玉食的长大,从未有人敢叫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宫中或许有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但因有着同胞哥哥与如贵妃挡在前头护着,也没有人敢叫水卿污了眼睛。
这样生于宫廷的稚子,是蛮横起来是毫不讲道理的。在水卿心中,三皇子不过是个隐形人,不值得在意。五皇子是自己的哥哥,自然是要让着自己的。所以自幼父皇最宠爱自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即便是如贵妃之后又生了一对儿女,在水卿心中,也不过是突然冒出来想要和自己争宠的小冤家而已。
直到有一天父皇突然从外面抱回来两个小孩子,三四岁的年纪,父皇一边抱着一个,一逗便会咯咯的笑起来。水卿突然觉得一股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窜到了头顶,止都止不住。不是说抱孙不抱子吗!不是说父皇最宠爱的是自己吗!宫里面这十年间若是没有母妃允许,谁敢私怀龙种!这两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杂种,父皇凭什么说是弟弟妹妹!我水卿哪里来的这些便宜弟妹!
水卿终究是年纪小,掩不住心思,对皇上和李先生保养的一对儿孩子极为排斥,那种妒恨毫不掩饰,不要说是如贵妃,连皇上都瞧在眼里。幸而皇上并未在意。这对孩子李致本不想让他们进宫的,此次不过是想着到了种痘的年纪,觉得宫中太医御医一大把,更为保险罢了,反正之后还是要出去的。至于如贵妃和他的儿子们怎么想,皇上并未放在眼里。
之前这对孩子未入宫,宫中除了老三,其余都是如贵妃所出,偏宠哪一个都没什么不同,因此做起戏来也没什么。如今真正放在心上的孩子抱进来了,皇上的偏爱便再也掩饰不住了。水卿就是一眼看出了父皇待自己与这二人的差别,才会怀恨于心。这种怀恨就像一颗生命力极强的种子,只要极短的时间,一点点的水肥,便长成了苍天大树。水卿一直在忍,他忍着想要掐死那对野种的冲动。
在这种可怕的情绪指引下,终于有那么一天,他没忍住。即便宫女嬷嬷都在眼前,还是没能忍住,看着两个睡熟了的孩子,伸出手去,手腕一用力,再回过神来,便见殿里乱成了一团。低头看过去,原来自己真的掐死他们了,瞬间有一种轻松了的感觉。此时的水卿是毫无畏惧的,他不觉得父皇会因为一对野种把自己怎么样。最多不过是抄抄书,跪跪经,再关几天。因此在看见母亲惊恐之极的表情时,他仍觉得母妃大惊小怪了,即便如此,他仍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扑在母亲怀里痛哭。
如贵妃在看见跟在儿子身边的宫人连滚带爬的冲过来时,便觉得不好了。自己终于遭了报应,果然是因果循环。她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舍了老八,一个被心怀叵测的宫人挑唆,犯了大错,将要羞愧自尽的稚子。因为她不止这一个孩子,三子一女,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最好的选择便是舍了一个。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
人心都是偏的,这个儿子自己付出的最多,最偏疼。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不能就此化为虚无。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不能就这么被废。如贵妃甚至觉得,小八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是自己的错,自己教坏了他,自己需要赎罪。她此时眼中只有哭的不成人形的小八,忘了长子,忘了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女。
为了遮掩这件事,如贵妃乘着皇上还在前朝上朝,脱不开身,利用自己苦心经营十余载的势力,将知道内情的众人一一灭了口。几十个宫女太监的尸身,与两个小孩子的尸体一起,丢在殿里,泼了菜油,一把大火,化为灰烬。
宫中着火意味着天谴,即便再有天大的事,看见走水了,皇上都得马上处理。更何况火场里有自己和李致的孩子呢。可惜他紧赶慢赶,赶到后宫时,仍是慢了。如贵妃形容癫狂,手中举着火把,不允许任何人救火。这个天下至尊,此时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心如刀割,什么是追悔莫及。以至于万岁爷在以后无数个日夜里常常后悔,如果自己早点下朝,如贵妃是不是就不会放火了?如果自己早点赶过去,叫人救火,孩子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如果自己不是想着钓大鱼放长线,早点处置如贵妃,孩子们是不是也能长大了?
水卿此时方才觉得怕了。
一夜之间,父皇大怒,母妃被废,贬入冷宫,折磨致死。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如贵妃一脉折损殆尽,水卿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当着自己的面被拖出去,一声声临死前的惨叫哀嚎,然后就再也不见。
他此时仍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都是父皇偏心,自己才会冲动掐死那两个野种,都是母妃无能,没能护住自己,留下自己面对那些人的落井下石。都是五哥不对,他若是替自己顶了罪,母妃不就无事了?一千个一万个理由,都仍是别人的错。
水卿仿佛瞬间就成熟了起来。他心中甚至还没有谋划,便下意识的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瞒得死死的,谁也不说。哭着扑向兄长,低泣自己的惊慌。对弟妹的消失不闻不问,扒紧自此开始走入父皇视线的三哥,抓住一切机会向父皇表达自己的孺慕之情。这些算计水到渠成一般,下意识的便使了出来。
在这种墙倒众人推的坏境里,水卿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权利才是最重要的。父子、兄弟、母子,都不及一个“权”字。终有一日,自己会将这些人踩在泥里,以报今□得自己放□段、虚以委蛇之仇。于是他利用胞兄的信任,利用父亲的心软,利用已逝的如贵妃的名声,利用小小年纪便被逐出宗族的弟妹,利用下属,利用朋友,利用大臣,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用一条黑透了的血路,为自己铺出一条,不知道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的道路。
水卿疯了,早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