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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大统六年(公元540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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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血窟窿,鲜血淋漓不尽。她对着我柔柔笑着,衣裾在扑腾的烛火光影中飞扬。她是那样美艳,神情又忽的木然,她是一个鬼。

    她的双眼空洞,对着我伸出手:“我的女儿呢?”

    他们都是鬼!!

    我大叫一声,拔地而起想要逃出去,却被人一把抱住,紧紧抱住。

    我惊惧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打这那双抱住我的手臂,歇斯底里地尖叫哭喊。

    他凶狠地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前,在我耳边大叫:“莫离!!”

    我胆裂魂飞奋力挣扎,尖叫着,云山海月都在激荡——

    噗通一下,摔倒在地,四周一片寂静。

    我一身的冷汗,喘息未定。

    抬头望去,面前的佛像依旧垂目不言。昏暗的烛光跳动,墙上一片黑色的影子。

    原来都是幻觉吗?

    伤感和颓丧突如其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软弱。既贪且怖,这就是我。

    人是如此软弱,软弱到根本承受不起爱与恨,却又忍不住贪慕。

    谁说爱恨不可怕?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一阵夜风灌进来,莫名的寒冷。

    我缩起肩膀,哆嗦了两下。不知为何,泪水就流了出来。那一阵阵鬼气森森的风吹在身上,并不觉得有多害怕。只是莫名的,觉得满腹委屈,想有个人来哄。

    我在冷的夜风中,忽然想起了被宇文泰抱着的时候,从心底涌起的暖意。

    我回过头,月亮已经隐成挂在天边的一道黯淡的影子。天色微光发亮。

    又是一天了。

    到了五月,葡萄已经一串一串地挂在架子上了。黑紫黑紫,蒙着一层白霜,在阳光下招摇又可爱。

    我将成熟了的葡萄剪下来,一颗一颗洗净,放在陶罐里用杵捣碎,加入糖密封起来。

    过了二十多天,打开陶罐,一股带着酒味的清香扑鼻而来。

    我将几个陶罐一个个打开,将酒里的葡萄渣都滤掉,剩下一小坛红色的晶莹透亮的液体。这便是宇文泰钟爱的葡萄酒。

    我捧着那小坛子喝了一口——

    那香醇的滋味自远而近地涌来,仿佛从远古而来,河流湍急,忽的排山倒海。

    黑暗中各自彷徨的两个灵魂。

    我装满一个酒囊,找来尉迟术:“你找一匹最快的马,将这个送去长安给丞相。”

    “夫人,这是……”他一脸不解。我们离开长安一年,我从未捎过东西回去,只言片语都没有过。

    我轻轻一笑:“送去给他,他会喜欢的。”

    尉迟术正要接过去,我拔开塞子,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重新塞好给他:“告诉他,第一口是我喝的。”

    他双手接过去,立刻回身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葡萄酒芳醇的滋味还在口舌间徘徊。想象着他喝到这酒的样子,那于黑暗中各自彷徨的两个灵魂,在在这囊酒中,或可相逢。

    我的泪竟然涌了出来。

    过了几天,尉迟术匆匆前来,说:“夫人,茹茹来犯,已渡河至夏州。丞相已召诸军屯于沙苑备战。夫人可要回长安去?”

    我问:“如今的皇后不是茹茹的公主吗?为何茹茹还要来犯?”

    尉迟术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属下听长安来的消息说,至尊有意接乙弗氏回宫,早已命她偷偷蓄发。夫人日日居于此地,当很清楚这件事情。如今朝廷内外都说,茹茹此次出兵就是因为至尊要接乙弗氏回宫。”

    “怎么可能!”我失声说,“怎么可能为一个已经出家的女子而发兵打仗呢?”

    尉迟术迟疑了一下,说:“至尊也是这样说。可是至尊也说,既然招致这样的议论,他亦无面目见屯于沙苑备战的众将,所以……”

    “所以什么?”我想起乙弗氏的僧帽下那一头新长出的乌黑的头发,心里生出不祥之感。

    “至尊已派出中常侍曹宠,带着手敕前来这里,要乙弗氏自尽。”

    我呆立住,不知该如何反应。半晌,跌跌撞撞跑进去,一头伏在乙弗氏跟前。

    乙弗氏诧异:“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死死忍住要汹涌而下的泪水:“师父,你快点走吧。离开这里吧。”

    她安详一笑:“曹宠已经快到了吧?”

    我目瞪口呆。她知道?

    乙弗氏起身从身后的小柜子里取出一份帛书递给我。我接过一看,细密软薄的白帛上,是皇帝的手书密函,说不得已派了中常侍前来赐她自尽,要她挑一心腹侍婢替死,自己赶紧乔装离开,天涯亡命去。

    我手捧着那帛书问:“那师父为什么还不走?”

    屋子里暗暗的。窗格间透过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恍惚不定。

    她坐着,岿然不动,说:“若是因为我挑起了战端,这次能逃过,下次呢?总之我不死,郁久闾氏是不会罢休的。我不过这样的一条命,何必总给至尊添烦恼。不要再打仗了。”

    “师父不要这样说。如今诸军已经屯兵沙苑准备一战。我大魏怎能一而再容忍国母被人欺凌?”

    她坦然一笑:“诸军?那里面有你孩子的父亲,也有别的孩子的父亲。何必为我一个,让那么多孩子失去父亲。”

    “师父……皇后……”我的泪忍不住奔涌。我伸手抓住她的脚,泪水滴在她的鞋面上。

    宇文泰让她到如此境地,她却说宇文泰是一个父亲。

    “皇后,我们对不起你……宇文泰对不起你……”我哀哀泣道。

    亦是出身豪门身娇体贵的女子吧。多年恪守本分,她又妨害了谁?

    乙弗氏微微一笑,低低说:“他并非为他自己。我不怪他。命该如此,我谁都不怪。”

    我哀哀求她:“皇后,你还是走吧……主上也让你快走……将来或可再见啊。”

    她说:“至尊是天下的至尊,也是我的夫君。夫妻间,又有什么是不能够相互成全的?”

    我抬起头看她。她神态安详地端坐着,手中拈一串佛珠,慈目低垂,似一尊佛像。然而那乌黑的头发从僧帽下露出来,尽是对尘世的留恋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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