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怜筝现身军营,为大小军士看到,若是再失踪,必然与枫灵脱不了干系。
不过转念一想,她来也是件好事,起码能让官兵们觉得了天恩厚泽,已近年关,正是思乡时节,知道君上关怀,定能鼓舞士气。虽则,对枫灵而言,这份关怀有着更多的意味。
也罢,终归她是要走的,自己也是要走的,权且当做最后一面吧。
“少爷,你睡了吗?”睡在同一帐内的爱笙忽然开了腔,枫灵知道她定然是听见自己辗转反侧的动静,也就不假装,答道:“没,爱笙,你怎么也还没睡?”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少爷,你对公主来这里,怎么看?”爱笙话说得极轻,却听得出言语间有些挣扎。
枫灵心中顿时像被刺了一般,她猛然起身,用力揉了揉冰凉的脸,轻声道:“把灯点上,手谈一局,如何?”
闲敲棋子落灯花,黑白分明的战场上,枫灵计较着一子一点的利益,围棋是个好东西,手谈一局至少半个时辰,足以消磨漫漫长夜。枫灵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地行棋,时不时拿起身边的酒杯,依旧是那叫做“千千结”的酒,她竟喝得有些上瘾了。
爱笙没她那般专注,连下了几着恶手,结果大龙被杀,中盘就败了。
“唔,让本公主来下一局!”身后突然传来了怜筝的声音,令手谈的二人都是吃了一惊,二人竟慌乱如此,连怜筝的脚步都没能听到。
爱笙自觉地起身,让怜筝坐下,枫灵面无表情地看着怜筝兴致勃勃地拈了黑子,第一手就下在了天元上。初手天元,是想下仿棋吗?枫灵暗自揣度,谨慎地将棋子下在了星位,没想到怜筝却又在天元斜一格又下了一子。
……
“公主,这是围棋,这是木野狐,不是五子连珠!”
可惜,不论怎样说明,枫灵只得无可奈何的看着怜筝兴致勃勃地把围棋战场变成五子连珠,尽管如此,怜筝还是输了枫灵十几盘。终于下得怜筝失去了兴趣和棋风,开始耍赖皮。
“谁叫你下在这里的,不许下这里。”见枫灵要堵了自己的“双三”,怜筝着急了,用手挡住枫灵欲下的白棋。枫灵心中好笑,哪有这样耍赖的,却听任了她,没有堵她的“双三”,而是自己走出了个“三四”。自然是胜了,怜筝恶狠狠地盯了枫灵一眼,噘着嘴,不服气地收了棋子。
又开了一盘,接着下棋……
帐内二人下棋下得专注,没注意爱笙早已偷偷溜了出来,独自看帐外的景色,但是,实在又没什么可看得,军营,不都是一个模样么,由大大小小的军帐组成。
居然,又下雪了。
金陵扬州,已近江南,下的雪虽说秀气了些,没有北地漫天飞雪的豪迈,却有着小家碧玉的气质,十分的瑰丽,透着些许淡淡的文雅。
爱笙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来。
居然,她又回来了。
尽管怜筝公主身边跟着叶寂然,但是明显的,她的眼神经常放在枫灵身上。难不成这就是宿命?
爱笙迷糊想起怜筝公主的身世,嗳然一叹。
身后突然传来了朗朗的吟诵声:“月光清绝,方知晓,娇雪停歇;卷帘试问,猛惊觉,伊人情悦。薄酒残棋朦胧夜,眼儿微倦灯熄灭。好一场霜雪,照亮归途,人却未别。”
爱笙心下一愣,回头正看见枫灵斜倚着营门,一脸笑意,看着她。爱笙心头一暖,换了笑脸问道:“为何“人”未别?”
枫灵颇感无奈地说:“那家伙输得太多,死活不服,又和我下围棋,结果作了半只‘真眼’一只‘假眼’就想活,长考了半晌,居然睡着了。我把她扶到床上让她先休息会,出来看看你,方才你好象没穿大氅就出来了。”说着,真就拿了件大氅过来,把爱笙给裹了个严严实实。
“少爷,该怎么办?”爱笙默默地看着枫灵给自己穿好大氅,才轻轻地问她,千言万语,种种设想,种种困惑,只能用这四个字来说。
“什么怎么办。”枫灵没有听明白,仍旧笑着,笑得很单纯,似乎又回到了许久以前她还是幽州太守的大小姐的时光。
爱笙叹了口气,伸手握了一把雪,换了顽皮的笑脸:“我想作弄你怎么办!”随即将一把雪塞进枫灵的脖颈之中。
冰冷的雪触到枫灵肌肤的一瞬间,她就敏感地向后退,大笑着说:“好啊,你敢暗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嬉笑着也拾了一把雪,攒了个松松的雪球,向躲闪着地爱笙打去。
两个人在军营中的嬉闹声其实并不大,但叶寂然睡的军帐离枫灵的军帐很近,且他本就觉轻,再加上是习武之人,听觉更是灵敏,不禁起了身来看。
打雪仗,着实是个幼稚的游戏,但是在这两个大人身上,却又是十分得贴切、融洽。叶寂然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立在一旁,微笑着看着。
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令三个人都呆住了。
那音乐是一首很喜庆的儿歌,却是由琴技极高的人弹奏出来的,在这凄冷沙场旁的军营弹奏这首音乐,显得十分不谐。
下了雪,天地一片安宁,琴的声音显得很大,惹得不少已经熟睡的士兵揉着惺忪睡眼出来看个究竟。有不少年轻的听着这首曲子,居然呜呜的哭了起来。这首童谣,几乎所有北地的孩子儿时都在父母膝旁听过,如今离家何止千里之外,年关将至,却无法回家团圆,仍要守在这冰冷的沙场,看血染刀锋,听杀声四起。渐渐的,响起了哭声一片。
有几个当了多年的老兵的甚至诵起了诗经:“王事靡盬,我心伤悲……”他们在边关戍守多年,现在已经是两鬓斑白,家中父母是否还在都已经不知道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听着爱笙也忍不住念起了满是思情的诗来,枫灵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什么都顾不上就向着琴音传来的方向寻去,叶寂然见此愣了一阵也跟在她的后面,爱笙紧随其后。
这是北*的软肋,大军多是从辽东调来,离家甚远,如果士兵都在思乡定然影响士气。而窦胜凯的军队多用的是江南人士,思乡之情不会太严重。尤其是现在快过年了,战士们的思乡情愫一触即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弹这种曲子,想必是窦胜凯派来的人,想用“四面楚歌”来打击北国士气。枫灵心中焦虑,四处寻看,顺着琴音施展轻功。
终于让她找到了。
映衬着月光的清亮雪地上,有人红衣纱裙盘坐于地,瑶琴置于膝上,弹指如飞,目光流转间,顾盼生姿,一双外睑微挑的双眼,始终含着矜傲慵懒的笑意。
在她意料之内,弹琴的正是惜琴。
枫灵停下动作,冷冷立于一旁看着她,忽然抽出佩剑青锋,向那琴砍去。
惜琴却是灵巧地抱着琴闪过身,冷笑着说:“驸马爷真是好兴致啊,为何不和着我吹上一曲?”
枫灵高声道:“我不想杀你,也不想伤害你,只要你别再在这里弹琴,马上离开。”
惜琴惨然一笑,却是至美至媚,声音绵软入耳,也柔柔地入了骨:“你可知你已伤我极深。”说着,手指却依旧在琴上抚弄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琴声也由原先的喜庆转为悲戚的声音。
枫灵急急的将剑向她刺去,她本以为惜琴会躲会闪,那样就可以借机挑了琴弦。谁知惜琴岿然不动,将琴竖着抱了,仿佛是弹琵琶一般仍旧在弹着。眼见着剑即将刺伤惜琴,枫灵狠狠咬牙,猛的将剑一收,旋身收势,拄剑立在一旁,无奈苦笑。
“我知你不会杀我,”琴音未断,惜琴不紧不慢地说着,挑起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笑了,“你舍不得。”
“你——”枫灵懊丧地将剑一扔,猛地冲上前去,想抢过惜琴手中的琴。她满心疑惑不解,为什么自己舍不得下手杀惜琴,为什么惜琴知道她舍不得。
两人身子离得太近,反而又有了新的麻烦,动作施展不开。惜琴处于守势,抱着琴只要将背转向枫灵,她就无可奈何,抢不到琴,干着急。
爱笙和叶寂然此刻也已赶到,但是碍于枫灵的缘故,不敢贸然出手,怕误伤了她。怜筝也已经被阵阵哭声惊醒,也是顺着琴声骑马赶来,此刻正看着这惊奇的一幕瞪大了眼睛,不能明白这面前的两人究竟在搞些什么。田许是陪着怜筝骑着马也来了,此刻手握剑柄,手心中满是汗。
枫灵忽然从背后直接抱住了惜琴,死死地不肯放手。这一下,在场的人全愣住了,包括惜琴,琴音也自然停下了。
借此契机,枫灵徒手狠狠抓住了琴弦,用力一扯。琴弦具断,发出了最后的绝音,纤细白皙的手指霎时间便为琴弦割伤。
鲜红的血滴落到雪地上,一片殷红,也滴到了惜琴得身上,殷红一片。
时间止息只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惜琴猛然挣脱了枫灵的怀抱,拔出了长剑向枫灵袭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剑锋穿破了枫灵的衣襟的时候,叶寂然飞身前来,猛地拍过来一掌,正打在惜琴身上。叶寂然掌力之劲,天下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敌得过的,惜琴虽然武功底子不错,终究是抵挡不住,被震得退了好几步,猛地吐了一口鲜血,然后身子软绵绵地向前倒伏。
她缓缓倒下,唇角轻挑,因为看见了枫灵惊惶万分的脸。
“你,叶兄你这是做什么!”与其是询问,不如说是责骂,枫灵怒火中烧,心痛不已,箭步冲上前去,,扶起了奄奄一息的惜琴。叶寂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也生了气:“她想杀你!”
“我死不了!自从被偷袭后我就随时穿着金丝甲,半刻不曾离身。”枫灵将惜琴抱起,冷冷地问:“她还有救吗?”
叶寂然摇摇头说:“中我此掌之后活下来的人至今尚未有一个。”
枫灵颓然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惜琴,心知对她不起,又不好迁怒于叶寂然,只好隐忍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心头忽的闪过一道亮光,枫灵转过头向田许大声喊道:“田许,你可知通往苏州的路!”田许立及过来说:“属下知晓。”
“好,”枫灵抱着惜琴飞上怜筝骑来的那匹马,勒住缰绳,冲着田许说:“马上带路,去苏州!”正欲奔行,却又想起来什么,转过脸对其他众人嘱托道:“今日之事,还望各位保密!”
田许急忙上马,一挥马鞭,便向着黢黑的前路奔去。
两匹快马在雪夜中飞奔而去,不见了踪影。
【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