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院的正厅里,灯火通明。
高鸢尾跪倒在地,背挺得笔直。
高则诚面色凝重道:“你今日顶撞你母亲了?”
高鸢尾心下冷笑,果然忍不住向父亲告状了。
“没错!”
高则诚语调加重几分:“为何?”
高鸢尾分半惧色也无:“因为女儿不愿意下嫁到梅家。”
“为何不愿意?”
高鸢尾迟疑了一下:“世人都说娶妻低娶,嫁女高嫁。女儿出身相府,不奢求与大姐,二姐一般嫁得高门,却也不愿意嫁给一个六品小吏人家。”
高则诚闻言虽神色如常,心下不免有些失望。她真不像她的母亲,不求富贵,不求荣华,只求一人倾心。
“你是觉得梅家的门第辱没了你?”
“女儿不敢妄议。女儿只求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
高则诚冷笑:“门当户对固然重要,却不知婚姻大事,情谊二字最为难得。你母亲虽然对你冷淡,心下却无一不是为你好。梅家门第不高,然梅家男子的品性却十分出众,从无吃喝嫖赌,寻花问柳之事,无子方才纳妾。”
高鸢尾愕然,忡怔着半晌不说话。
高则诚长出口气道:“你母亲觉得你性子柔弱,不善与人争抢,这才费尽心思的为你寻了这样一门亲。如今你可愿意了?”
高鸢尾摇摇头道:“父亲,女儿还是不愿意?”
“为何?”
高鸢尾昂了昂首道:“梅家男子品性如此出众,却只一个六品小吏门第,可见他们家为人极为清高。更何况三妻四妾乃人之常情,都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梅家反其道而行,独善其身,并非聪明。此为其一!”
高则诚大跌眼镜,“其二呢?”
“女儿从小受先夫人教导,夫人说世上最好的男子,便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让一家妻小衣食无忧,受世人尊重。鸿鹄尚有青云之志,男子更当如是。所以女儿不愿意。”
高则诚俊眉紧蹙。目光紧紧的盯着身形柔弱的女儿,眼中似有茫然。
为何养了十四年的女儿,头一回瞧着有几分陌生。他虽然与崔氏并不琴瑟合鸣,然而多年共同生活的点滴。他深知崔氏定不会说出这样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来。莫非这个孩子遗传了她祖父的性子……
高则诚忽觉心头一酸,淡淡道:“强扭的瓜不甜。你既不愿意,梅家的这门亲事作罢。但是……”
高则诚眸色一沉:“你冲撞嫡母,言行无状,有违家训。我罚你禁足一月,抄《女则》千遍,你可服?”
高鸢尾拜伏在地上。滴下泪来:“女儿心服口服。”
……
高子瞻刚踏进翰墨院,便见前方盈盈走来一个袅娜身影。
夜色如一汪掺了墨水的清泉。浓浓的墨黑用开,让人心中微沉。
就着朦胧的灯火,高子瞻看着三妹眉间深锁,慢慢走近。
高鸢尾始料未及的站定,轻唤:“大哥!”
高子瞻迟疑了一下,道:“梅家的男子不仅品性出众,长相也十分俊美。更难能可贵的是,一个大家族里,公婆知礼,妯娌和顺。京城有很多女子非梅家男子不嫁。”
高鸢尾冷笑:“大哥,倘若大姐未曾定亲,这样的人家,大哥愿意让大姐嫁过去吗?”
高子瞻俊眉紧拧,一时答不上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妹妹告退!”高鸢尾掩唇一笑,眼中闪过疏离,悄然离去。
在这个世上,果然不是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的;果然不是忍一步,就能风平浪静的。
以前她退着,忍着,是因为坚信,总有一天,父母,长兄,姐妹能看到她的退让,对她心存怜悯,让她在这个偌大的相府中,能有一席生存之地,能让她带着十里红妆,嫁个高门,夫妻和睦。
只可惜,她错了,错得离谱。
高鸢尾柔和的面庞,慢慢变得凌厉,如水的眼眸,似有狠色闪过。胜者为王,败者寇——从今天起,从此刻起,属于她的东西,凭她是谁,也不能夺走;属于她的尊严,不管何人,都不能轻易践踏。
夜风轻送,高鸢尾广袖轻盈翩悦,渐行渐远,身姿如她发上的那株白玉梨花簪一样纤秀出尘。
无人知晓,一个脱胎换骨的高家三小姐,就在这一夜,悄然蜕变。
高子瞻久久凝望的高鸢尾消失在夜色中的背景,终是抿紧了嘴唇入了翰墨院。
……
“你如何来了?”高则诚将手中的书放下。
高子瞻低了头,道:“今日宫中赏花宴,想必是要为皇上充盈后宫,如此算来,离皇上的大婚之日,不会太远。儿子深夜前来,是想请父亲慢慢为茉莉操持起来。”
高则诚收下盘算着,脸上丝毫未动声色。
高子瞻见父亲没有声响,淡笑道:“高、崔两家离得远,行事极不方便。”
看似轻淡的一句话,实则是在提醒上首之人,需得顾及高、崔两大世家的颜面。
高则诚深深看了儿子一眼:“这门亲事,是你母亲在世时,为她定下的。你母亲走时,早有安排,此事你不必担心,她是相府长女,规矩礼数不容有错。”
高子瞻道:“既如此,便有劳父亲,母亲。儿子告退。”
高则诚望着儿子修长的身影,心中涌上一股无力之感。
这孩子虽然言语收敛,做事稳妥,终究还是没能沉住气,竟怕他袒护夏氏生的孩子,巴巴的过来一通提示。
父子俩……终究是生分了。
高则诚暗下轻叹,缓缓起身,走至窗前,一把将窗户推开。
一轮明月当空。倾泻大地,又是一年团圆日啊。
高则诚忽然想起小时候,每逢中秋,与大哥二人围坐在母亲生边嬉戏的场景。时光一瞬,已是经年。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高则诚徒生畅然。
“老爷,王姨娘刚刚派人送了几只月饼过来。说是她亲手做的。想让老爷尝尝。”
高则诚眸色一暗,冷声道:“你们拿去分了!”
言罢,背手走了出去。
……
从翰墨院出来。夜色更浓。一路树影婆娑,密密匝匝的枝丫随风摇堑,映落满地森森碎影。
高则诚走进朝春院,烛光微希。
夏氏卧在床前。见他来,欲起身服侍。
“你歇着罢。这等小事,让下人服侍。”
夏氏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高则诚转身去了净房,不消片刻。人已上了床。
夏氏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似已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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