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李治却从书册之中发出些闷声来:“你这话便不是了……韩王向来知道舅舅最爱欺负你,最看不过你在我身边的……说不定他就是相信是舅舅真要除掉你了呢?那他自然要相助一把的……”
媚娘冷笑一声:“是啊……若是别个,自然轻易便信了元舅公此番派阿罗前来却是因着旧隙难解。可这是谁?是韩王,他那等城府,怎么会看不出,眼下元舅公与媚娘正在联盟清除他的要紧时刻,怎么也不会当真如此糊涂,自倒长城罢?所以说元舅公因旧隙与心结而杀媚娘,却还真不如让他发现此番元舅公根本便是欲借假行刺之事,来试探一下自己身边的人到底可靠不可靠,是不是真的忠诚于他,才更是妥当呢!韩王生性多疑,对自己身边的人更加是防到极致——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敢全信。这样的人,若用这样的理由来打动,让他起心借计使计,实在是百发百中的呢!”
李治不语,又翻了一页,这才清清嗓子道:“……就算韩王生性多疑好谋罢,可阿罗怎么就能轻易上当?娘子真的是多想了……”
“若是别人说元舅公有疑于他阿罗自然不信。可若是先有德安从治郎口中‘无意’听到说近来他行事多有些不合常理,难免会引发元舅公怀疑其身份这样的话儿的话呢?毕竟治郎之智之谋,他们几兄弟却是早就知道的。所以对治郎是极为信服的。再加上阿罗常年跟在元舅公身侧,可说是天下间最了解元舅公的人之一,此番行事反常之举,他又有了治郎这等提点,再看不出来,却是这些年白跟了元舅公一场罢?”媚娘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继续道。
李治啪地合上内册,点了点头,放下,再清清嗓子,伸手理了理衣襟,将身子一靠在圈椅中,却淡淡道:“是么?可阿罗为何这般信我呢?他对我,多少也该有些防备的罢?”
“原本阿罗是该有些防备的,可治郎方才也说了,德安早已被治郎点破了身份,却还留在身边呢!这等恩宽,只怕心存感激的德安自会在兄长面前替治郎大加溢美之词罢?
再者治郎想必也同时借了德安之口明白告诉他们你早知他们身份,甚至只怕也一样一副不欲追究,反而有意相助他们复仇的态度呢……就像刚刚在瑞安面前一样,不是吗?”
媚娘说到这儿,看着李治只是直视前方,不言不语的样子,自叹了口气,摇头道:
“可怜了德安瑞安那两个自小儿便将治郎你当成神一样供着的傻小子了,竟毫不知自己早已尽落入套中,还大力吹捧让阿罗相信你的判断是对的,相信元舅公就是怀疑他了,并且进一步让他看明白此番刺杀之事根本就是元舅公试探他的忠诚……如此一来,接着让瑞安来找媚娘求助,借媚娘之机来行下一步棋便是水到渠成了。”
李治正色,轻道:“我从来没有要借你行计……”
媚娘点头,打断他:“没错,治郎从头到尾都没把媚娘算在计里,因为治郎从一开始就只是把媚娘摆在了最后——一早儿便冒着被媚娘识破内情的风险,将韩王暗遣刺客,欲将元舅公假行刺之事一变而为真的……却是治郎的一点儿小心思呢!如此一来,一切便顺利成章了。媚娘自然会小心避让,又为保阿罗,必然得让他在承天门上当着元舅公的面诛杀了那韩王刺客以取信于元舅公;而诛杀之后,自然便可将元舅公的视线引到韩王身上,让他发现原来韩王早知自己怀疑阿罗,发现原来韩王竟与盖苏文有所勾结。”
媚娘思及此,不禁摇头叹道:“是媚娘说错了,竟不是一箭三雕,竟是一箭四雕,甚至是无数雕了……”
李治却坐得直直,片言不出口,由着媚娘继续道:
“计行至此,韩王呢,不只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重新对上元舅公与那些关陇重臣,还会痛失自己与盖苏文之间的联络与同盟。
阿罗与沉书呢,不但要加紧了对付元舅公的步伐,还要事事处处小心着已然明看着他的治郎,同时也从此一事注定欠了媚娘与治郎天大的人情,莫说前仇,便是今恩也有了;依他们兄弟二人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治郎与媚娘眼前理直气壮地站着了。
德安瑞安呢,则是被治郎彻底收服,便是他兄长二人如何行事周全,他们也会为了治郎这一番不杀之恩,誓死追随治郎左右,而将家仇抛于身后的。
而这其中被治郎算得最狠,套得最深的人,莫过于元舅公长孙氏了——”
媚娘深吸口气,轻轻道:
“此番一事,且先不提他再一次被治郎彻底地蒙了眼,再也无法怀疑阿罗身份,让治郎在元舅公处多了一枚最有力的棋子;也不提他被治郎利用一把,注定在将来的日子里,要替治郎将韩王咬得死死,自然再无暇顾及媚娘与孩子们的事;更不提原本他坚决反对停征高句丽一事的立场,也被治郎此举一朝大反转——
为保证韩王再无任何机会勾结高句丽,更为永远不给盖苏文任何借口与理由来起兵,与韩王内外相应,他日后元舅公必于高句丽三国一事上坚决站在治郎一边,力行明哲保身暗警其势的大势。
文臣之首如此,再加上原本就忠于治郎的武将之首李绩相应和……
自然满朝文武再无半个人,敢在治郎所言的三年之期内提议远征高句丽这件事了。”
李治的脸,早就垮了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媚娘,欲张口,却又被媚娘几句话堵住口:
“而且,这只怕还不是让元舅公最心痛的。最心痛的,怕是此事一出,元舅公便落了一个大逆不道,意违先帝今上两主圣意,更加意图刺杀当今皇后的大罪在身。而且最让他心痛的,是他一生如此英慧,与媚娘诸番交战,向来都是德名无损的……
可这刺杀之事弄假成真之后,他要面对的,不止是一旦为他人所知,自己忠于大唐之名必然毁于一旦,一朝变成霸政不成便意欲行刺当今主上的大逆臣子的大恶名;还要面对自己险些被人借机害了自己亲外甥,自己誓死效忠的大唐之主的无边愧疚之心;更要面对自己向来都是俯视着的人——也就是媚娘——手中居然有了他这么大一个把柄,并且自己还是真的背信弃义,抛却同盟之义在先的事实……
这样的事情,只怕便是元舅公再如何强猛如虎,也是难免颓痛罢?而他一旦颓痛,再加上要对付韩王,又有把柄在媚娘手中,又亏欠媚娘……
到时治郎只消寻个机会,说句弘儿贤儿年幼,身体柔弱,不宜出宫入国舅府受教……
身心俱疲的他必是会立时应允的罢?
长孙无忌四字,可横行大唐天下,可唯独在治郎与两个孩儿面前……尤其是弘儿面前,却是断然不能横行得起来的罢?
不止如此,此事既然惊动了大理寺,依唐俭的性子,还有怀英的性子,必然是有所怀疑的。而这一点怀疑,却正是治郎早就算好了,要替将来罢免元舅公埋下的暗手罢?
甚至……治郎?
若媚娘没有猜错……
之前所谓清理后宫耳目,所谓整治韩王,所谓借机挑动元舅公与韩王相峙,还有大理寺介入之事……
都是为了借着大理寺唐俭这个向来正直可信的老臣之口,让关陇一系与元舅公一步步落入治郎掌握之中的由头,也是为了弘儿贤儿,还有媚娘新立后时,打好根基而做好的契机罢?”
媚娘几番连问,却问得李治只是尴尬而笑,接着突然正色,双手奉茶,向前道:“娘子英明,为夫甘认……甘认!
不过话说回来了,娘子既然能说得如此透彻……想来也是早知为夫之心了?
那么……所谓依计行事……也是早就……”
一时间,李治看着神色自若的媚娘,不由高高扬起眉,兴味盎然。
媚娘却不理他,只是淡淡一笑,接了茶来,抿唇而笑。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风卷残叶之声,闻之若有人叹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