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下掌于手心中,可唯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
他竟是半点也无法子可言。
点了点头,他向后一退,深深合目,静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传朕旨意,召师傅与师娘入行宫侍驾罢!
眼下也顾不得会不会被舅舅他们所察了……只是希望师娘到来之后,多少能够慰得媚娘几分心伤。”
李治低声道,语气中充满了疲惫感。
德安看了看瑞安,低声称是。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二。
麟游行宫。
受高宗李治诏,卫国公弟李德奖夫妇受命入内谒驾。
闻得李德奖夫妇前来,高宗昭仪武氏欣喜异常,急着人纳其妇入内,以慰其恩。
……
是夜。
月光如水银,流泻一地。
廊庑之下,依着媚娘的意儿,早早儿地搭起了纳凉的轻榻薄纱,置上了水晶玉盘,搁上了各色时新果瓜。
而媚娘与许久不见的素琴,便坐在这四面围着江南新进的素纱绣花帐之中,隔着雪白的纱笼,看着天空中的明月。
清辉玉色透过白纱,被筛出一层层五彩七色的光晕,淡淡圆圆,煞是好看,也叫素琴一时间看得痴了,手里捏着的新樱桃果儿也忘记了送入口中,好一会儿之后,由着媚娘催了,她才反应过来,讶笑着道:
“姐姐你瞧!这纱缦可是异样地美呢!这月光透了来,竟是如玲珑七色,自有宝光在呢!”
媚娘本来心事重重,实在无心欣赏这些,可因着素琴这等惊喜天真的口气,她也自不得不抬头去看,一看之时先是一怔,后又自是若有所思,再接着便是苦笑轻叹摇头。
素琴见她如此,又多少也知晓些李治近来与媚娘有隙之事,便心中微不安道:
“姐姐……”
“无妨……
我只是觉得如今的我与治郎,竟也真是如这隔纱望月……不知何谓真直了。”
媚娘落寞地垂着眼,轻轻道:
“想一想,当初何曾未想到这一层呢?
又何尝不知,人一旦登上这至尊之位,多多少少,总是要改变的呢……
便不是帝登大宝,便是普通人家的男子,长成之后,又怎么可能与当年的青稚少年一样呢?
是我太过自以为……自己识人看人的目光独到,竟是也不会看走眼的。
是以如今治郎这般变了,本就是理所应当——
身为一国之主,大唐至尊,若不能如此处置此番之事,那他实实在在,也是保不得自己这帝位稳固,更加不必说自己身家性命,所爱无忧的……
我更知道,治郎比我更懂自古以来,登帝位者,其身家性命,所爱之人却都得是在帝位稳固之后才能得保的,治郎如此,也是实属无奈,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保住我与几个孩子的未来才出此无奈之策……
只是自己终究心不死,也不能心死,总以为会有更两全之法的……是我太自以为是,其实想一想,这样的事情,安得两全之法?
总是要有一人会让步的。而我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治郎与忠儿,再走上先帝与承亁太子的老路……说来说去,终究还是自己早知此事不能善了,却总是这般无法放下罢了。”
素琴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媚娘:
她所素知的媚娘,永远都是骄傲的,永远都是不慌不乱的,永远都是镇定无疑的。这般失落无助的媚娘,这般无奈叹息的媚娘……
她从未见过。
就连她那被媚娘视为亲姐妹的徐惠离开之时,她都未曾见过这般的媚娘。
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难说。
……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四。
麟游行宫外。
官舍内。
长孙无忌正理治着朝服,预备着呆一会儿入殿朝圣之事,听得阿罗来报,一时间怔住,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问:
“你说什么?!
你说主上这些时日,似与那武媚娘……有了离隙?!”
阿罗沉默了一下,才犹豫着道:
“阿罗也说不得准,只是咱们行宫里的人传了话儿来,说是主上这几日夜里,都是歇在正殿之中,却未曾向武昭仪处去。”
长孙无忌目光一闪,回头负手踱了几步,突地转身,定定地看着阿罗:
“你去传老夫的话儿,五天……不!三天,三天之内,务必将那杨氏母女二人,带到万年宫外的别苑去!明白么!三天!”
阿罗一怔,正欲发问,却忽地省悟,于是匆匆点头,便急忙退下。
……
半个时辰之后。
雍州某处离韩王别苑不过两百步远的私宅后院之内。
一只白鸽刚刚落地,便被等候多时的沉书紧紧抓起在手中,左右翻看了一遍之后,长长吐口气,转头看看左右无人,小心抽了里面的信筒出来,仔细看了一遍,便咬了一咬牙,轻声道:
“也是急糊涂了,怎么就要把那两个不成器的母女给招来了……不成,如此岂非坏了主上大事?”
他微一沉吟,便转头去向暗处招了招手。
立时,一个劲装打扮的小侍匆匆奔上,向着他行了一礼,沉书低声俯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然后抬头低道:
“切记,务必不可让那杨氏母女入了万年宫左右,明白么?!”
“是!”
“一切小心,还有,若是不幸为韩王所察,你可知道该怎么办罢?”
“沉书哥哥放心,国公大人的遗命,小的们谨记于心!”
小侍肃容行了一礼,便起身离开。
沉书吐了口气,看着他离开,再看看手中的白鸽,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兄长总说沉书身处此处万般艰难,可以沉书看来……兄长你的处境,也是难得不能再难了。毕竟沉书只身一人了无牵挂,可兄长你……却在做着毁了自己家业之事啊……”
他再摇头,叹息一声,放飞手中白鸽,任它回到自己真正的主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