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风。再加上词句优美文采飞扬,钱粮三巨头同时看得入神了。
“……这、这不是市易法的壳子?这不是要谋反咯?”
蒋敬话音刚落,房屋内外同时哈哈大笑。梁山强寇怕谋反,贼喊捉贼,说起来笑掉同行们的大牙!
蒋敬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半路出家,还不太习惯。
柴进笑道:“咱们身在梁山,什么法令行不得。这些点子里,倒是有不少十分可取的。不然咱们商议一下,再请晁宋二位大哥商量商量,先试试……”
潘小园在门外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忍不住抿起微笑,理了理鬓发,衣襟扯扯平。看来另外两位也都是高水准文化人,基本上能理解她的意图。
说起来,她的点子也十分基本:推进私有化,保护私有财产,引入市场竞争机制,设立宏观调控司,并且减少不可持续的掠夺性敛财,开辟可持续发展的新路子。其实就算在古代社会,类似政策应该也不算太新鲜,只不过梁山刚刚从山寨草寇转型为大型黑社会组织,惯性使然,便没人往这方面想。再让萧让用精确简洁的文言一包装,就摇身一变,成了满纸的金玉良言。
蒋敬忽然问道:“大官人,不知是哪位兄弟想出的这些点子?这可必须要去会一会哎。”
没说出来的是,如果可能,把这人收来做小弟,能省大家不少事。
李应也是一个意思:“不是说在外面等着了?叫来见见。”
柴进笑道:“见是可以见的。只不过不是兄弟,是位娘子。二位哥哥见到时,可别忘了礼数。”说着唤那小喽啰:“把潘氏娘子请……”
“等等!”蒋敬眼睛瞪老大,看看那策论,又看看柴进,扑的笑了:“大官人开玩笑呢,写出这东西的,是个娘们咯?”
柴进被他的语气说得有点尴尬,指着那策论点点头:“是萧先生的代笔,她本人……”他回忆起上次潘小园在他书房里写的那几个不太好看的字,实话实说,“呃,学识有限,但很有做生意的天分。兄弟上次和她聊的时候……”
李应也明显不悦起来:“柴大官人,咱们几个负责掌管山寨钱粮,力有不逮,从别人那里讨主意也就罢了,你怎的还请教到妇人身上去了!传出去,不惹笑话!”又翻来覆去看了看那策论,口气软了些,“是谁家娘子?这可是她父兄的主意?”
言外之意,主意出得不错,不像是女流之辈的手笔,说不定是抄别人的。
柴进当然知他意思,依旧得体回道:“是武松武二郎家里亲眷。”
武松大伙都认识,本事一大堆,唯独不太可能擅长和气生财。
蒋敬无语,哼了两声,低声评论道:“亲眷,那就是个白吃饭的咯。”
他是山寨的总会计出纳,知道这些“白吃饭的”有多烧钱,因此对其没什么好感。
柴进只得赔笑着说:“那个,英雄不问出处……咱们不讨论这人是谁,大家单看这些个论点……”
李应将那策论翻来覆去地扒拉扒拉,一面说:“英雄不问出处,那也得是个英雄!妇道人家又算什么英雄?能管家?我当财主的时候,家里的账都是杜兴管,我浑家看都不许她看一眼的!……”看着看着,忽然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拣出一句话,“我说什么来着,这里,这里,根本不可行嘛!全是胡思乱想,方才差点被糊弄过去!”
柴进仔细一看,也有点含糊,但任何方案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完美,刚要开口找话,外面门吱呀一声开了。
潘小园直面屋里的钱粮三巨头,面无表情地道了三个万福。
她能忍受别人说什么女流之辈,反正自从来到阳谷县,被轻视的时刻就多了;但自己的心血被蔑视曲解,不能忍。
房内三人也是一惊。除了柴进有所准备之外,李应和蒋敬都着实吓了一大跳。
都说武松天不怕地不怕,难道他家亲戚也都是近墨者黑,进门都用闯的,从来不打招呼?
她身后的小喽啰都陪着笑,一脸“大哥,抱歉”的神情,显然是都已经被这个年轻俏娘子给收伏了。
李应有点隐隐的动怒。他面相体型都颇为富态,此时脸膛通红。过去做土豪的时候,家里的女人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百依百顺,从来没见过这么没礼数,随便抛头露面出来刷脸的。柴大官人居然能请她来做客?
但该有的礼还是要有。况且也要给武松面子。于是三人还了礼,潘小园开门见山,直接指着李应方才质疑的地方,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奴这项提议,并非是要缩减山寨进项,相反,更多的钱可以由各位大哥们自由支配,算是藏富于民罢。李大官人莫要误会了。”
蒋敬听她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藏富于民”,手扒拉着算盘珠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慢慢转过头。
潘小园这才看清,此人生着一副学霸脸,头顶已经半秃,闪着智慧的亮光,要是再加一副眼镜,随时都能去各大高校冒充系主任。
他边笑边开口,果然也是一副系主任的语气:“好好,小娘子说什么都对,咱们不跟她争咯。”
潘小园没被这句话恭维到。明摆着瞧不起人嘛!
还待再开口,只听李应笑道:“我看的时候就疑惑呢,这么多异想天开,果然像是妇道人家手笔。娘子啊,李某劝你一句,既然上了梁山,就好好的在家里头绣花纳鞋底子,大事让我们男人定夺——别成天往三关上面跑。柴大官人太好说话,我们几个也都是好脾气,但让其他兄弟们看见了,不丢武兄弟的脸!”
面前的小娘子年纪几乎是他的一半,李应也就口下留情。他觉得这样的劝诫算是温柔的,要是他自己闺女敢这么风风火火的在男人堆里闯,早给她关禁闭了。
柴进隐藏不住的尴尬。潘小园直接被他说得愣在当处,突然心里涌起一阵反胃的酸,冲到头顶,眼眶整个一热,几乎要失态。
蒋敬笑道:“李大哥言重了,没看人家小娘子说不得咧?”露出一个安抚女学生的笑容,随意扒拉着算盘珠子,从那一叠策论里挑了两张,非常给面子地卷起来,收进袖筒里,说:“这几条建议,我们回去考虑考虑,行了吧?”
剩下的几张,让他随意拂到书桌边缘,露出方才三巨头讨论时的零散笔记。
蒋敬再不看潘小园,朝着李应和柴进说:“二位大哥,咱们方才,算到哪里咧?”
老好人柴进此时无计可施,只得朝潘小园投去一个万分抱歉的眼神。
李应道:“柴大官人?”
潘小园强忍着内心咆哮,生硬地说:“那么,奴便告辞。”昂首喝令外面的小喽啰:“开门。”
在那书房里每多待一刻,她觉得自己就会锐减一格血。
快步出门的同时,余光瞥见自己那剩余的几张“策论”被门边的风吹倒蒋敬脚底下。蒋敬也没捡,甚至任由椅子腿压了上去。
出了门,依稀听得柴进在连声抱歉。李应在不满的嘟囔。蒋敬则小声说:“其实还是有些可行的部分,但总不能让人知道是个妇道人家提出来的,平白惹人笑咧!……柴大官人,到时候上报,休提这小娘子,给她点钱就行啦……”
潘小园再也忍不住,出了柴进家院门,找了个不惹眼的小角落,靠墙一坐,眼泪就盈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