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到底在算什么,谋什么……久久凝神,元妃走至案台,缓缓研磨。
闻柒凑上去,嗅了嗅研开的墨:“真好闻,难怪世人都爱附庸风雅。”说着,摊开了凌国公那一纸聘书,“今个儿我这粗人也做一回文人雅士。”
提笔,闻柒趴着,拿笔的手势怪异,在聘书的上方写了一行字,歪歪扭扭,花了墨汁,字迹潦草。
聘书之后,她又添了一笔,这一笔,元妃看明白了,几点笔墨,常湘王妃变作了天家荣妃。
元妃惊愕,研磨的手一顿:“以凌国公府之尊迎你为常湘王妃,你不愿意?”
月牙峰之变,衍庆宫诡异,圣上遭难,只因闻柒贪慕后宫荣华?元妃半分都看不明白,只知闻柒深不可测,不知她居心何在。
闻柒微微一笑,将那已变作圣旨的聘书放在手里看了看,说:“娘娘,凌国公府百年世家,世代忠良,何必为闻柒赔个干净,皇帝血染月牙峰都没有弄死我,我啊,”叹了口气,无奈的语气,依旧浅笑的眼,“是注定要遗臭万年的人。”
果然,炎帝的杀心敌不过闻柒的满腹心思。
元妃看着地上血迹,大惊失色:“皇上是你——”
闻柒接过话,随意浅淡的语气:“三更半夜,殿外无一守卫,一国之君昏死于衍庆宫,娘娘觉得我在做什么?”
犯上作乱……
除了这四个字,无从解释。元妃兢惧,她知晓闻柒胆大聪慧,只是不曾料想她这么无所不敢,竟撒下天罗地网,那么……元妃眸子一紧,慌乱了:“衍庆宫外,既然在你掌控,你为何让本宫进来?”
闻柒从善如流:“给你看样东西。”她伸脚踢了踢放在地上的烛火,移至元妃脚边,闻柒说,“娘娘,低头。”
元妃下意识低头——
“啊!”
身子一软,元妃跌倒在地,白色宫装沾到了血,她面无血色,浑身颤抖,盯着烛火下咫尺的头颅,是苏太后……原来,都是闻柒预谋,谁是凶手,目的何在,这些元妃突然觉得无关紧要。
今日所见,这凌国公安能独善其身?
元妃骤然抬眸,闻柒却笑了:“娘娘你说皇上若知道娘娘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她想了想,“嗯,比如弑母,”倾身半蹲着身子,继续道,“闻柒很好奇,你说皇上与娘娘还能不能伉俪情深?凌国公府还能不能世代忠良?”
不管苏太后是谁杀的,她与凌国公府都将成为炎帝的防患了。闻柒啊,要断炎帝凌国公府这条左膀右臂。
闻柒笑弯了唇角:“我啊,盼着他众叛亲离。”
元妃怔了眼,惊得久久不能回神:“闻柒你到底,到底想要什么?”这样善谋精明的女子,岂是后宫那一席之地困得住的。
闻柒很坦荡,那样毫不掩饰自信张扬:“要我闻家的东西。”她凝眸,潋滟闪亮得惊人,“闻家十分兵权,一分一分讨回来。”
那场火后,闻家兵权四分,炎帝一分,九章王一分,苏国公一分,姬国舅一分,大燕至尊的几大权势,这灭门之仇怎么报?先是炎帝,再是苏太后,下一个又是谁?
元妃不敢揣测。
闻柒敛了笑,对外道了一句,“羞花,将娘娘送回去?”
真是个翻天覆地的女子,这一纸聘书作废了也好。元妃出了一身冷汗,摇摇欲坠地从地上爬起,不敢看地上狼藉,道了一句:“倾一人之力覆大燕江山,闻柒,你好自为之。”
转身,元妃走出殿中,外头,小雨绵绵,远处男子撑了一把红色的纸伞缓缓从雨雾里走来,朦朦胧胧的,只隐约能见容颜惊世。
殿中,闻柒依着门:“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纸伞飘摇,男子走近了:“你不回去,爷睡不着。”
错身时,男子不曾转眸,元妃脚步一顿,北沧秦宓……
身后,秦宓与闻柒旁若无人毫不避讳,一把纸伞下,他揽着她。
闻柒笑眯眯的:“你答应了?”
“闻柒。”秦宓认认真真的神色,“爷不会惯着你的。”
闻柒挑眉:“怎么,跟我来硬的?”忽然叉腰大喊一声,“天要下雨,老娘要嫁人,你管得着吗?”
“你若成为大燕皇妃。”他字字沉声,俊颜染了微凉的寒,“明日爷便叫大燕破国。”
“秦宓!”闻柒怒喊。
他哄着:“乖,听话,随爷回去。”
闻柒虚晃一脚踢出,红着小脸:“滚你丫的,老娘要封妃!”
“乖,听话,爷只说最后一遍。”似乎哄骗,却强硬得不容置否,秦宓将女孩儿揽住,道,“不准。”
元妃微微失笑,看着那平素冷漠如斯的男子如此柔了眸中疏离薄凉,红伞下,男子与女孩儿一个恼红了脸,一个浅笑轻哄,元妃缓缓走出了衍庆宫。
尔后,封妃圣旨诏令天下,元妃才恍然大悟,原来,闻柒倾的不是一人之力,只是不解北沧秦宓,那个站在她身侧的男子,何以如此宠惯。
元妃轻叹,收了回忆思绪,满腹担忧:“她还是成了你父皇的妃子。”
“那又如何,父皇百年之后——”
元妃怒喝:“住口!”
燕湘荀冷冷沉下的眸子,毫无柔和。
元妃色厉内荏:“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便是你担得起不孝之罪,也担不起谋逆的大罪。”
“母妃。”他忽而冷笑,重瞳覆了晕不开的墨色,道,“大燕皆言常湘王狂傲不驯横行燕宫,如何担不起。”
元妃身子一晃,哑口无言。
闻柒啊,不仅善攻计,还能攻心。
连日来,因着那一丧一喜两道诏书,燕都繁闹了不少,天下朝贺,燕京人家都系上了红锦带。
独独,燕都北沧质子府,门庭萧索。
“爷,公子来了。”
软卧里头,秦宓为曾抬眸,拢着狐裘神色怏怏。
齐三领着白衣男子进来,那男子温润清雅,拂了袍子坐下,看了一眼案台的茶盏,笑曰:“小三,煮一壶梨花醉来。”
齐三囧,都多少年了,还改不过来,爷隔三差五唤他程三梁大齐六就算了,这小三……咬咬牙,忍了,齐三道:“公子,没有梨花醉。”
白衣男子眉头一皱,闷闷不乐:“上次还剩了很多。”
“爷都送去了华乾殿了。”齐三说得很理所当然,这等事,最近时有。
说道梨花醉,男子眼角都拉开了:“我记得有六壶。”
“闻主子给迟晔灌了五壶。”
男子一听,一双精致清润的眸睁大了好几分,痛心疾首:“白白糟蹋了。”眸子一转,怒喊,“秦宓,你可真偏心,上次我向你讨一壶你都不给。”
软卧里,秦宓这才微抬眼皮,神色慵懒,冷冷地问:“她是爷的女人,你是吗?”
男子俊脸染了绛紫,张着嘴,忘了合上。
齐三笑着摇头,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心想着若是这幅神色,大燕左相还怎么巧舌如簧文治天下。
这白衣男子,正是千禅月。
“爷不是请你来吃酒的。”秦宓眼里三分疏离,三分冷然,剩余的便都是与生俱来的贵气。
千禅月倒了杯茶,才抿了一口便皱了眉头,半分酒意不沾,他神色怏然,说:“今日午时,国舅爷在姬国公府宴请了朝中大臣,就连苏国公也在列,以苏太后尸骨未寒为由共商废黜荣妃,最晚后日百官的联名上书就会送到金銮殿,荣妃的受封大典怕是要告终。”
那龙虎令一天下落不明,这闻柒便一天站在风口浪尖,四妃受封自是要兴风作浪一番。
秦宓敛了眸,冷然:“有多少人赴了姬国公府?”
“近半数之上。”千禅月放下杯子,“朝中光是苏姬两家的朝臣便不少,自然马首是瞻。”
秦宓眉宇轻蹙,长睫下的暗影沉了又沉,久久沉凝,才掀薄唇:“若不能封口,”眸角微扬,一抹近乎妖治的冷肃,“灭口。”
灭口……近半数的大燕朝臣,苏姬两家的心腹,秦宓唇间轻而易举的两个字,该是怎么样的血雨腥风。
千禅月似笑非笑:“三年布局,你想毁于一旦?”他用了三年,将大燕朝堂釜底抽薪,如今,才一朝,要为了一个将入主燕宫的女子倾巢翻覆。
“这一招爷还输得起。”秦宓半分不曾迟疑,眸间,竟有一抹几不可见的柔和藏在了最深处。
千禅月从未见过秦宓如此,十年相知相随,见过他未雨绸缪,他翻天覆地,他大开杀戒,他步步为谋……独独未见过他满腹柔肠。
“今日早朝,我见过她了。”
闻柒,一个女子,乱了秦宓二十年遗世独立的清冷。
千禅月失笑,似乎叹息:“还是个孩子。”未满十四,在大燕还未行及笄礼,除了一双眸间流转的狡邪聪慧,哪里像祸乱天下的红颜。
秦宓冷冷一眼:“少给爷倚老卖老。”
这般喜形于色的秦宓,千禅月只叹,非是红颜也祸天下。笑得温润如玉,千禅月也不恼,继续说着:“倒不像一般女子循规蹈矩,玩心重,心思也多。”说起那个诡辩狡猾的人儿,千禅月不由得失笑,“猫儿似的看似灵气无害,装了满腹狐狸心肠。”
提及闻柒,秦宓眸间便散了久伏的寒凉,唇角扬起:“她还小,爷让她玩几年。”只是上一刻还温柔了眉宇忽然便紧蹙了,冷若冰霜地瞧千禅月,嗓音提了好几分,言辞*得紧,“那是爷的女人。”
千禅月忍俊不禁,在秦宓跟前,闻柒的坏说不得,闻柒的好更说不得呢,他倒是护得紧,也独占得彻底,千禅月不由得打趣:“你的女人三日后,便是大燕的皇妃。”凝着眸子调侃,“我很好奇,你如何能允了她?”
秦宓看上的东西,何时让他人觊觎过,何况是女人。
秦宓冷森森,眸中是难掩的恼意,道:“爷愿意。”美眸一敛,笼着狐裘闭目,又道了句,“程三,把这杯子拿去煮干净了。”
齐三进来,收杯子,还有……咳咳咳,逐客。
千禅月不满:“我还没喝完。”
“不懂爷的意思?”秦宓懒得多瞧一眼,睫毛覆下,冷着一张俊脸。
爷的意思很明白:滚!千禅月怨念地滚了,别说酒水,茶水都没喝上几口。
“爷。”齐三小心唤着,掂量着爷是不是又恼上了,要不要去宫里差个信,想必今夜又得回华乾殿安寝。
“出去。”
宓爷神色冷得很,唇角抿成了一条线,齐三还是出去,给宫里差信去了,爷这性子,只有闻主子能管管,别回头又心坎疼,这毛病已经落下了。
屋子里,极致奢华,镶金的和田玉暖炉青烟冉冉,后方,那新换上的屏风少了丹青水墨的素雅,是华丽夺目的江山如画,人皮上画下的锦绣,如此画皮之术,美得叫人惊了心肝。这般光华流淌下,秦宓的脸,落了一层秋霜的寒。
千禅月问:你如何能允了她……
那夜衍庆宫,他也曾不由分说,只道了二字:“不准!”他这般独占欲极强的性子,能宠她纵她,却由不得那大燕的一纸封妃诏书。
那时,衍庆宫里没有燃灯,也瞧得清闻柒灼灼眸子,带了倔强的恼意。
他柔了声音,问他:“闻柒,你要什么,爷都给你。”一字一字俯在闻柒耳边说,“只是,你只能是我的女人,若要封妃,爷以北沧之尊迎你。”
闻柒退开,仰着头看秦宓,嘴边竟漾出一抹笑:“我要什么啊……”
秦宓想,只有他有,只有能给,她要什么他都是会给的。
她字字沉成炙铁,灼热强硬:“我要姬苏两家和大燕皇室为闻家血债血偿,我要翻了这大燕的天,我要将这老东西的宝贝江山改朝换代,我要坐一坐金銮殿那高高在上的金椅子,我要将这燕姓江山该姓闻。”
她不是世间寻常女子,敢与天地齐狂,敢要江山如画睥睨天下。
因为是闻柒,他由她:“你若想要,爷给你夺。”谁叫他着了闻柒的魔障,甘愿奉上,舍不得她苦,舍不得她念,舍不得她闯那血雨腥风,免她一世谋权夺利的荆棘,他说,“爷给你抢来,可好?”
闻柒摇摇头,毫无星子的雨夜,她眸间竟灼灼星光,一字一沉吟,她说:“我要与你比肩,我要你江山为聘。”
秦宓怔怔凝视,眸子沉浮。
她说:“我要在大燕疆土之上铺万里红妆,还你江山为聘。”闻柒笑了,红色纸伞落了地,绵绵细雨在她睫下蒙了水雾,她问秦宓,“我要的,你怎么给?”
字字都冷硬,毫无半分女子柔情,强取豪夺般宣誓,软秦宓的心肠,够了。
他揽着她的肩,失笑:“闻柒,你是这世间最贪心的女子。”
要北沧江山为聘,铺大燕十里红妆,这天下只有闻柒敢,如此信誓旦旦,舍不得半句柔情密语,将风月玩成了硝烟,却邀秦宓共赴,何止贪心?
闻柒不可置否,反笑:“你敢要吗?”
将那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秦宓吻了吻她的发:“这天下,只有爷要得起你。”
便是那时,秦宓允了闻柒一旨赐婚诏书,他要将这个女子送上大燕的金銮殿,待她铺万里红妆。
只是现在,不过两日,他有些悔了,竟患得患失起来。
秦宓轻叹,失笑,道了句:“进宫。”爷想她了……
离着荣妃受封大典还有三天,燕宫三宫六院的主子们往华乾殿送来了贺礼,这会儿闻柒正心情雀跃地打着算盘,这儿加个一千两,那儿加个两千,一箱一箱的珠光宝气直接就晃花了闻柒的眼,眸子能开出金灿灿的花来。
只是……这都算了第三遍啊,还能算出个不一样的数?
还真别说,还真算出了个不一样的数,比如第二遍的时候,闻柒算到柳嫔娘娘送来的那个九珠朝凤宝玉金钗,道了句:“诶,这九颗珍珠怎么少了一颗?”手里还捏着刚扣下来的一颗硕大的珍珠,笑着看林小贱,“羞花啊,送去给柳嫔娘娘看看,是不是掉了颗珠子在迎柳宫。”
林小贱一路抽着嘴角去了迎柳宫,不大一会儿,柳嫔娘娘就差人送来一条南海红鲤珍珠。
赚翻了!林小贱忽然想起来,似乎以前在未央宫柳嫔娘娘说过主子什么坏话来着,都是些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主子。”
林小贱本想说今儿个就算到这,该用晚膳了,不过闻主子一脸意犹未尽,一边打着金算盘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乖,喊一声娘娘来听听。”
哦,忘了提一嘴,那金算盘就手掌那么大,主子是暖玉镶的,做得甚是精细华贵,是宓爷差人送来的小玩意。
想到宓爷,林小贱那一句娘娘就卡在喉间了,说:“六爷吩咐,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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