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生活安宁而平和,李世民过来时,我也会像个贤惠的妻子,陪他对弈聊天,亦或是为他弹缨抚琴。但更多的时候是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旁人看我像是在欣赏慕夕晚霞、闲庭落花,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救侑儿脱离囹圄,如何替父皇报仇。
丹青来看我时,十二阕的‘美人令’正弹到最后一阕,我冲她微微一笑,垂眸以一连串滑音结束了整曲稍显冗杂的美人物语。
她对此作评论:“此曲中的少女情窦初开,正如灼灼桃花烂漫绽放,其中柔情似水你弹得甚好,不知你是否也像曲中美人初识情滋味呢?”
手指拂过琴弦,浅浅一笑:“秦王喜欢我弹些欢快柔和的乐曲,他总说我平日弹得过于悲壮,不像寻常女子的品味,不过一首曲子而已,捡他喜欢的便是。”
她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他嫌你不像寻常女子,可你若是寻常女子又怎么入得了他的眼?”
我不置可否,只是近来我和他之间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他乐此不彼地想要改造我,而我也极力地配合,起码让他以为我是很配合。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和我探讨诗赋,刚谈到他很欣赏曹操‘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的睥睨天下的气度,突然话锋一转问我喜欢的诗句,我见他正在兴头上,一时没注意气势蓬勃地脱口而出,“我最喜欢的是一首北齐民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男儿血,英雄色,为我一呼,江海回……”我见他面色渐暗,慢慢隐没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看过去,修长的手指敲打在桌脚,一双剑眉微弯,浅笑如清风:“我该庆幸你没跟我说‘大风起兮云飞扬’又或者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被他这样一调侃,我反倒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将手指绞缠在一起,嗡嗡道:“太野蛮了,不适合我这种小女子。”
茜纱窗外大束百合皎如白月,迎风摇曳。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在纸上写下几句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怔愣地盯着染在绢纸上的几笔墨迹,莫名地伤感:“若是彼此真心喜欢的两个人,不必奢求天长地久,只要能在一起即使是一天也是好得。因为心若是系在一起,那么每时每刻都是天长地久,但若心相游离,即便偕老又如何,也只能是咫尺天涯。”
毫笔稍顿,墨迹稍染之时倏然抬笔一提,在末端勾起风势凌厉而漂亮的弧度。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我只知道,喜欢就要紧紧握在手里。”
而我此时的思绪明显与他不在一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真有一心人吗?”
笔尖离开纸笺,他低头看我,我将身子缩了缩,“我方才是在说梦话。”
璃影将茶盏端进来,杯盏轻轻磕在桌上的声音将我的思绪唤了回来,略微笑笑迎上丹青婉秀的容颜,她颊边的胭脂不是宫闱惯用的浓丽,是比蔷薇更淡的颜色,衬得她面色如清荷乍一看只觉羸弱淡皙。
“忆瑶,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轻柔温婉的声音中有一缕不明所以的哀叹,让我蓦地有些不好的预感,“你说。”
她如月的纤柔眉眼紧凝着我的眼睛,“如墨姑娘,她……”
桌上的杯盏因我突然的动作而咣当一声剧烈晃动,我提高了声音问:“如墨怎么了?”
“如墨,她……殁了。”
流年如景,如墨总是静默地站在我身后,如一汪静水不起波澜,却能在我心起微澜时化波流为宁静。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细致,似乎尚在眼前,然而此时眼前能见的却只有她的新坟。
秋风和煦柔云渐敛,桂花倾落芳香四溢。秋风拂过,白帆飘扬,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
墓壁的刻字上落了些许灰尘,我尽量压下溢在喉咙里的苦涩嘶哑,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去秦王府探病那天。”
“你们竟瞒了我这么久!”那天,我只记得太子妃说要将如墨带过去替我择选嫁仪,而我也没有往心里去。一想到我霞帔红妆出嫁时,如墨只能默默躺在冰冷的地下与枯枝荒草相伴,心便如刀绞般阵阵撕疼。
丹青道:“太子也是为大局着想,彼时恰巧传出你与秦王定亲的消息,而你又素来看重这个丫头,若将她的死讯纰漏出来必定是一番波折,更是给大喜的日子添了晦气。人死不能复生,我亲眼所见如墨对你忠心耿耿,她若泉下有知必定也会事事以你为先。”
天边暮色渐浓,绚丽晚霞如染,如一袭天锦彩缎裁剪的纱披在坟茔侧旁的桂花树上,映红了桂花娟小的瓣蕊。
我深深凝视着墓壁上深刻的文字,语气中毫无温度:“你说得对,人死不能复生,替我多谢太子殿下的一番苦心安排。但是人若枉死必会魂灵不安,活着的人什么都做不了唯有替死者伸冤。丹青,我只问你一句,如墨当真如你所言是溺水而亡吗?”
丹青没有丝毫惊讶,好像早就预想到我会有所质疑。她叹道:“太子料到你不会相信,一早就让我对你说实话。这件事他暗中查过,但你也知道东宫女子如云,谁会在意留心一个宫女,查了许久虽有些蛛丝马迹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不过话说回来,她一个宫女,平日与人无争,有谁会和她过不去要下此毒手。”
丹青说得对,如墨只是一个宫女,不曾招惹任何人,偌大的深宫里与她相关的就只有我。她的死会是因为我吗?我与璃影仔细查看了如墨的遗物,其中几页信笺有明显被烧灼的痕迹,残留碎页中勉强可辨别出几个字。初将边缘灼黑纸页泛黄的信笺拼凑在一起时,隐约可见几个字眼——‘晋阳宫’、‘录垣’……
璃影惊讶道:“这些字迹看上去有些眼熟。”
是很眼熟,因为那是我的笔迹,但我从未给如墨写过那样的信。那些信笺看上去有些陈旧,约莫有三四年光景了,三四年之前是谁仿照我的笔迹给如墨写了这些信,又是什么人要烧这些信,它们和如墨的死有没有关系。
黄昏将近,最后一抹余晖在天空中拉出一道幻彩的缝隙,嵌在沉沉的天幕里。干冷的风从北方出来,空中惊起几只寒鸦,随风呼啸着飞向院方,不曾在空中留下一道痕迹。
好像在深沉岸低潜藏着一个秘密,与如墨相关,又或许与我相关,但我却一无所知。
我正专心致志地数着窗棂木上的纹络,忽而听到一个硬邦邦的声音,“一个时辰了,连动都没动,你想成仙?”我要真是神仙就好了,循着声音望去,李世民正坐在桌子前,桌子上不知何时摆了一席佳肴,他冲我招手:“过来,吃饭。”我望着窗外寒星如豆,叹了口气:“古人言‘民以食为天’,食者为饱,但若心情郁结不得疏通,则不利于消化,饭食积于肠胃而伤身,倒不如不吃。我现在就……”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李世民不知何时走到我跟前,手里举着银箸,问:“这枣花糕的味道如何?是南方来的厨子做的。”
我砸吧了下嘴巴,嗡嗡道:“还行吧,就是太甜了。”
“哦,太甜了?”他撩起前裾侧身坐到我跟前,问:“是很甜,一般甜,还是稍微有点甜?或者说你不喜欢吃甜?”他神色专注地凝望着我,仿佛在商讨军策要务般认真。我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其实……还好。”
见他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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