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自己在背后吹风使力?
她想了想,对馥郁道:“一会儿主父偃与张汤,若是有人从宣室殿中出来了,就去请到含翠亭来。”
“是。”
陈阿娇先往含翠亭去了,坐在那里等人,来的是主父偃,也带来了前朝的一些不能被外人知道的消息。
见了陈阿娇,主父偃第一句话就是:“殿下此刻见我,定然是十分高兴了,我这官迷,如今又成了个侍中,一年连升四次,却一朝落得如此凄凄惨惨的下场,可叹,可叹啊!”
这正是陈阿娇想要过问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买关子!”
主父偃趴在石台上,又没有了当大官时候的那种骨气了,浑身骨头都散了,软泥一样趴着就不起来了,干脆就脸贴在石栏上,说道:“今日朝上减宣弹劾义纵,义纵是栽了,我脑子一时发热,竟然上去为义纵这倒霉催的说话,明明是证据确凿,只能说减宣的手段下作了一些——我干什么想不开呢!”
他唉声叹气,“陛下见我胡搅蛮缠,所以就直接贬我的官。殿下您说我傻不傻,就是张汤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他们酷吏之间的倾轧,我出去凑个什么热闹啊!这下完了,完了……”
看主父偃那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陈阿娇的心情,那是阴霾之中又带着几分晴朗,真是说不出地复杂。
方才主父偃说——酷吏之间的倾轧。
她原本是不怎么赞同的,可是细细一想,不正是这样吗?
近一年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酷吏之间的恩怨发生的……
宁成,减宣,义纵,张汤……
汉朝十大酷吏,据说有九位都出自汉武时期。
“方才我遇到了汲黯,他对我说了一番很奇怪的话。”陈阿娇将这段话的大意告知了主父偃。
主父偃细细一思量,竟然笑出了声来,“汲黯与张汤争斗多年,当初敢指着张汤的鼻子骂人,可想而知此人性格如何烈气?他这一次说的是减宣,他本以为张汤已经是残酷狠毒,却不想残酷狠毒有时候并不招人恨。以我主父偃来说,我是看不惯张汤的,但在朝堂上,却觉得减宣阴人的手段太下作,那才是真的阴险毒辣,背后捅人,可怕至极。汲黯虽不齿张汤的某些作为,只是在某些事情上,又要将之引为知己。”
也就是说,张汤是矛盾的,汲黯也是矛盾的,这两个人作对了小半辈子,大约也有一种战友情怀了。
陈阿娇听明白了,然后不说话了。
“义纵才到廷尉任上不久,下一个上来的,该是减宣自己了吧?”
“的确如此。”主父偃想了想,还是对陈阿娇道,“殿下,我总觉得张汤与淮南王一事有隐情。”
陈阿娇挑眉,“有什么隐情?你如今一个小吏,还是别多想这些了。”
主父偃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话了,坐在那里喝完了一杯茶,就准备走了,接着说:“其实也不是那么在乎官位了,就这么混吃等死,似乎也不错。”
说完他就笑着走了,留下暗自思索的陈阿娇。
只是该来的终究会来,谁也逃不了。
减宣早已经盯上了张汤,多方查证,又找了当年张汤治淮南王一案的卷宗,细细查找疑点,更找出了张汤在升任廷尉之前的许多案子断得有不公正之处。他看出朝中朱买臣等人因张汤势大,而对其不满,因而拉拢朱买臣等人,朱买臣等人早就怀恨在心,有中伤张汤的事情绝不愿意放弃,更何况此次可谓是证据确凿,竟然联合了众多大臣,联名上奏,弹劾张汤,要将之治罪!
陈阿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张汤竟然已经被暂时扣押于诏狱之中。
她赶去宣室殿,一路冰雪之色封了容颜。
而刘彻那时候,正站在香炉前面,用铜扦子捣着香灰,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只是陈阿娇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一次,她没有让任何人通告,只这么沉默而直接地走了进来。
刘彻头也不回,问道:“你是来保张汤的吗?”
“陛下要杀他吗?”陈阿娇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还有前面那升着袅袅青烟的香炉。
“张汤升任廷尉以前有徇私枉法,这倒也罢了,朕知水至清则无鱼,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是干净的?只是淮南王一案……”那是刘彻的心病,他缓缓地转过了身来,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手指似乎要深陷进去,他握得很用力,眼底一片寒色,却似乎要滴血出来,“张汤是朕——视为兄弟手足者!他背叛朕!”
陈阿娇很疼,可是她不说话,只是瞪大眼看他,“淮南王一案,不是陛下设计的吗?张汤不过奉旨行事,哪里错了?”
刘彻闻言,终于松开了手,他忽然觉得很累:“淮南王一案,张汤本无过错,然而他曾私放宁成,搭救宁成的族人,之后还有借淮南王与赵王一案的刀,杀了严助——你可知,朕并不想要严助的命。严助,是个忠臣,就像朕舍不得杀汲黯一样。”
原来他竟然是没有对严助动过杀心的,然而张汤借着将严助下诏狱的机会,杀了他,乃是为了杀人灭口,这一点陈阿娇很清楚——可是她没有想到,帝王之心,难测如斯。
刘彻不想枉杀一个忠臣,而张汤为杀人灭口,终于还是陷害了忠良。
陈阿娇素知张汤不是什么手段干净的人,甚至知道自己其实本不该为张汤求情,那都是张汤该得的业报……
只是……
她闭上眼,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刘彻道:“张汤……朕不会让他死的……他是朕的手足,我们相知相交多年,并非只是君臣关系。当初厌次被困,若无张汤来找你救我,如今我不会是大汉的天子,甚至早就可能一命呜呼。朕会革了他的职,放他去山山水水之间游历……”
他上前来,挽住陈阿娇的手,捏的紧紧的,声音里压抑着什么,有些颤抖,“阿娇,我不杀他,朕不能杀他……你……”
陈阿娇手指动了动,睁眼看刘彻,却看到了他眼底的挣扎,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很卑鄙的人。
罢了……
不杀已是大恩。
“放心吧,张汤于我有恩,我只是——不想见到他死。”
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刘彻点头,外面又传江充有事晋见,陈阿娇得了他承诺,忽地有些疲惫,“陛下办事吧,我先回宫。”
她离开了,回到宫中却换了一身便装,立刻安排了馥郁、旦白等人,悄悄出宫,却是一路不动声色,去找了汲黯。
汲黯怎么也想不到陈阿娇会来找自己,吃了一惊。
陈阿娇只是说道:“汲黯大人,虽知张汤与您一向有隙,然则抛开个人恩怨,张汤治汉律,修盐铁,肃清官场,洞悉朝政。其才伟,其情高——如今他身陷囹圄,虽不知后事如何,但不管其为人如何,张汤于孤有大恩,不知汲黯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带孤于诏狱之中与之一见?”
汲黯这病秧子,看了陈阿娇很久,他似乎是在想事情,在想陈阿娇口中的张汤,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皇后殿下,您出宫,陛下可曾知道?”
他这就已经是答应了。
陈阿娇只是淡淡地摇头,“汲黯大人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多问呢?”
汲黯只能无言,素日只有他让别人无言,今日却轮到了自己。
只是张汤这么个人,若真是这样走了,他还觉得有些孤寂,日后没了张汤,自己骂谁去呢?减宣之流,他便是骂,也懒得骂的。
陈阿娇乔装改扮一番,戴上了兜帽,跟着汲黯去了诏狱,却听闻减宣方从狱中出来,正巧撞上。
减宣冷哼了一声:“汲黯大人好闲情,您探视张汤乃是合情合理,只是这人又是谁?藏头露尾!”
陈阿娇手指放在斗篷上面,闻言,却在那隐着的阴影之中冷笑了一声,这减宣的嘴脸……他日,定要此人为自己今日所作所为后悔不已,乃至于痛不欲生!
她压下满腔的杀意,冷冷淡淡地开口了:“减宣大人好大官威。”
减宣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皇后有太子在膝下,并且当初平阳公主的惨祸便是她一手炮制,论起狠辣来,他竟然也只能自愧弗如。
皇后要进去看张汤么……
减宣心中自有自己的打算,只是面上不露分毫,转了口气,客气道:“既然是殿下要去,臣自然不敢阻拦,来人,放行!”
汲黯直觉这其中有诈,只是陈阿娇已然无所畏惧,径直进去了。
这是陈阿娇第二次踏足诏狱,也是张汤第二次身陷囹圄。
她的脚步声很轻,而他背后犹带着带血的鞭痕,却还端坐在案前,双膝上横放着一口鲛皮连鞘的剑,他便双手搭在膝上,也搭在那剑上,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披着斗篷的人。
一抹窈窕的身影,便像是火焚长街那一日——她乘了马车来诏狱,下令鸩杀了刘陵。
也是这一身斗篷,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物换星移,几度秋寒?
作者有话要说:麻痹要写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