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成顿时如遭雷击,他看着张汤那艰涩晦暗的眼神,这眼神里带着一种漠然,一种无边的冷淡,雪原之中的血海,缓缓地蔓延开,杀意其实从未褪去,宁成也是一名出色的酷吏,他知道他们这一种人因为天生痛恨不公,所以喜好杀戮,又因为手染了更加深重的杀孽,最终的下场依旧是冲向深渊。他忽地明白,又哈哈大笑起来。他忽然觉得悲哀。
宁成说:“你是最名副其实的酷吏。”
他原来是得罪了陈阿娇的。
“在你回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死了。”张汤说完这一句,忽然将自己手中的酒喝干了,然后青铜酒尊扔到案上,眼底喊着一种嘲讽,“宁成你真是活老了。”
宁成的目光随着那酒尊在案上晃了一圈,忽地一捂自己的胸口,带了些黑色的血从他嘴角涌出来,他眼前开始模糊,已经是剧毒入体了……
目光从那酒尊上移到了张汤的脸上,他手一指他:“你……在酒尊上,下毒……”
张汤漠然站起来,“当年那小吏,是被我栽赃的。”
只说完这一句,宁成就已经倒了下去,再无了声息。
弄死一名权臣酷吏,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张汤出去的时候遇到了负责此事的减宣与义纵,他官位比二人高,由义纵、减宣二人向张汤行礼,“张大人。”
张汤略一点头,却没说什么,出去了。
义纵、减宣二人进去牢房之中查看,却对望了一眼。
减宣阴毒道:“陛下急欲除掉宁成,就算是得知了张汤毒害宁成也不会处置他的。”
义纵看了减宣一眼,却摇头,似乎不怎么赞同他,笑道:“就算是张汤犯了事儿,也不会出事儿的。”
减宣哼了一声,却觉得事有蹊跷,不管怎么说,宁成本就是必死,怎会急于一时?他们甚至还没有审过宁成,只是为其定罪而已。
张汤自然是知道其中奥妙的,他回到府中,将主父偃此前悄悄塞给自己的密报展开了,他已经看了许多次。
宁成查昔年严助事,君当留意。
当年严助是怎么死的,张汤很清楚。
他在朝中如此位高权重,自然不缺少自己的耳目,江充此前向陈阿娇献计,再次辣手治了宁成,参宁成最多的就是江充,况且宁成多次违背礼制,被江充捉下曾要治罪,但因为宁成当时也算是刘彻的左膀右臂,因而没有能够伤及其根本。
只是后面江充学聪明了,他表面温文儒雅,都被称之为“江绣衣”,因为他乃直刺绣衣御史,“绣衣”此称相当雅致,因着这样的性子,他能够结交众人,还颇受欢迎,此人在朝中的风评乃是相当好的。
这一次,群臣大多声讨宁成,而声援江充,也终于让刘彻开始注意到江充此人的才能,可以说,宁成一死,江充平步青云的时候就到了。
只是——这一次,促发了这一场变动的人,应该还是宁成自己。
如果不是他察觉到张汤并非真正想要亲近自己,而准备去拿张汤的把柄,张汤也不会在行推恩令刚刚结束的时候就对宁成发难,毕竟这样会显得刘彻这皇党们卸磨杀驴的功夫太好,刚刚利用完了江充就将人杀了。
要怪,只怪宁成自己想不开吧。
他将这写着字的白帛放到烛火上燃尽了,火焰吞上来,差点烧灼到他的手指,他松开了手指,任由灰烬落下。
转头看向窗台,碗莲还放在那里,留了张字条,原来是太子改主意了,说要自己为陈阿娇再养上几株碗莲。
太阳落下去了,宁成死了,陈阿娇在椒房殿里问道:“太子去哪里了?”
旦白道:“太子说有事,馥郁带着他去亭子里了。”
“有人跟着就好。”
她笑了笑,然后走到后殿去,说道:“早早熄灯了吧,今夜陛下那边有的忙呢。”
刘弗陵,刘彻的儿子,大汉的太子。
此刻,真趴在亭子里,使劲地将自己身边的莲子硬皮在地上蹭,馥郁无奈地看着,可是又不敢叫他起来:“太子殿下,让婢子来帮您吧,您这样回去我怎么交代啊!”
“不妨事儿,回头换件衣服就好。”
小浮生还是一门心思地将那种皮使劲儿地磨薄,栽养碗莲的方法还是张安世告诉自己的,他不想让别人帮忙。
馥郁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想哭,这孩子……
王太后走过来的时候正瞧见这一幕,这些年她与陈阿娇是一直冷战,婆媳矛盾一向是相当要紧的,刘彻本来也不想插手,近来又有些刻意打压田蚡的势力,王太后的母家近来也不好过。
她从来没有去看过浮生,也不想看,今日出来散步,倒是看到了刘弗陵,她知道这孩子小名叫做浮生,是个很好的名字。
站在亭子下面,王太后抬头看着他,周围的人都没有出声,也没有人去提醒馥郁,王太后只是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此后几天,浮生每天都到这里来侍弄他的碗莲,王太后也每日恰巧从这里经过,馥郁第一次不知道,后面几天却并非不知,她将这个情况告诉了陈阿娇。
陈阿娇一是惊讶浮生的孝心,几乎让她当场就落泪,只是随后就止住了,想到王太后,她垂下眼,只是说:“继续看着,小心些,暂时不管。”
到了第七天,浮生对于每日路过的王太后也熟悉了,他那天抱着自己的碗莲,站在台阶上,喊道:“奶奶,你为什么每天都从这里过去呢?上来喝茶吗?”
王太后愣了一下,她惊讶于浮生对自己的称呼,“你叫我什么?”
“你不是太后奶奶吗?”
完全不顾旁边馥郁那惊恐的眼神,浮生竟然颤颤地抱着自己的碗走了下去,来到了王太后的身边。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寡居的女人而已。
她退了一步,摸摸自己眼角的皱纹,忽然有伸手摸了摸浮生的头,“好孩子……”
然后她转身走了,留下浮生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
浮生的小脑瓜还不明白,太后奶奶为什么不跟自己说更多的话。
刘彻听说这件事之后,跟陈阿娇的反应如出一辙,他说,看着不出事儿就好。
浮生的碗莲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开花,夏天过去了。
陈阿娇骗他说,开花了,只是她不小心打碎了。
于是浮生哭闹了很久,揉着自己的眼睛说要再给陈阿娇养一碗。陈阿娇说秋天到了,冬天也快了,这个时节太冷,碗莲活不起来,还是来年再种吧。
那一天晚上,浮生死活要翻到陈阿娇的榻上睡觉,把刘彻气了个半死,两父子斗了大半夜才困,陈阿娇难得地睡了个好觉,只是刘彻起来却是两只眼圈黑黑的。
他已经换好了朝服,一转眼瞧见自己儿子还沉在黑甜乡里,简直嫉恨得不得了,“迟早要办了这小子!”
陈阿娇只是随手从枕头下面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玉佩丢过去打他:“要滚快滚!”
刘彻眼明手快接住了,“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哈哈……”
陈阿娇只差没抽他一鞋拔子,直接侧身躺了过去。
刘彻将那玉佩往身上一挂,便出去了。
小浮生还睡得香甜。
他忽然梦见了自己的碗莲,又梦见了张安世,张安世捧着自己家里的碗莲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打碎了,他又梦见自己来年给母后养的碗莲开得很漂亮……
这个梦,他很快就忘记了。
第二年,他的碗莲,放在窗台上,果然很快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