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大逆不道,还请恩师责罚!”
一见到胡濙,杨鸿泽就重重跪了下来,两行热泪汹涌而出。
越是恪守传统的理学家,就越注重师道尊严这四个字,杨鸿泽几乎已经在心中认定,胡濙的告老还乡与自己有关,这番前来是为了请罪!
见到杨鸿泽这个模样,胡濙首先是一愣,然后脸上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至少在自己宦官生涯的最后阶段,培养的学生在乎的不是师生利益,没有出现人走茶凉的场面。虽然当年看错了沉忆辰,但自己没有看错杨鸿泽,人生幸事。
“鸿泽起来吧,为师知道你心中内疚,可辞官致仕一事与旁人无关,全在乎己心。”
说罢,胡濙向前一步,搀住杨鸿泽的臂膀,想要把他从地上扶起。
只不过胡濙的这番解释,在杨鸿泽看来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语,依旧是痛哭流涕道:“恩师待学生有再造之恩,可学生却没有做到尊师重道。”
“如今更是让恩师心灰意冷致仕辞官,堪称欺师灭祖之徒,罔顾天理伦常不配为人!”
杨鸿泽把话说的非常重,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夸大,相反明朝对于门生制度的执行非常严格,学生有任何反对老师的举动都被视为大逆不道。
前中期内阁首辅制度没有确立之前还好点,到了中后期哪怕贵为张居正这样的权臣,面对门人学生的弹劾,都无法立足于朝廷,只能当场向皇帝提出辞呈致仕。
包括万历年间门生王士性弹劾辅臣申时行,以及门生丁元荐弹劾内阁首辅王锡爵等等事件,都引发了很大的官场地震,造成师生两败俱伤的严重后果。
杨鸿泽的事情当然没有弹劾老师那种严重,同时他反对的时候也没有想那么多,纯粹是胡濙的处理方式跟自己毕生理念不同,他选择了遵从内心罢了。
只是这封致仕上疏,彻底让杨鸿泽乱了分寸,胡濙举动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并且这件事情一旦传播开来,必然会遭受到文武百官的非议,师生两个都会被扣上反目成仇的污名。
面对杨鸿泽这番声泪俱下的自责哭诉,胡濙长叹一口气,然后手上用力把对方给扶起,这才语重心长的说道:“鸿泽,为师先前的辞官理由不是为了安慰你,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抉择。”
“一朝天子一朝臣,为师入仕接近五十余载,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从先帝宣德元年算起来,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一个位置上待久了,是会疲倦懈怠的,更何况为师已经垂垂老矣。”
“沉宫保的改革变法计划,是一项空前绝后的壮举,可为师只要还在朝中一日,就注定阻止与发对他变法的实行。”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朝堂终究是属于后起之秀,与其坐视大明无法摆脱历朝历代衰败糜烂的宿命,还不如当个闲散翁,看看未来走向到底如何。”
说到这里胡濙停顿了一下,然后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道:“希望为师还能活到见证沉宫保变法成功的那一日。”
如果说杨鸿泽之前心理,更多是一种愧疚跟自责,那么现在他就处于一种完全不理解的状态。要知道恩师从始至终都跟沉忆辰不对付,这种对立情绪甚至要超过了自己。
毕竟杨鸿泽好歹跟沉忆辰同为阁臣,双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并且就算政见不同,对于人品方面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还是比较认同的。
可就算如此,杨鸿泽都不相信沉忆辰能恪守本心,在考成法篡夺的巨大权势面前能不迷失自己。单单凭借着一番会面几句言语,沉忆辰如何能说服自己老师放下成见?
“恩师,沉宫保到底说了什么改革变法内容,能让你如此笃信对方能打破王朝轮回的历史宿命?”
这句话其实杨鸿泽昨夜就想问,只不过胡濙摆手送客让众人先行回去,他也只好作罢。今日趁此机会,干脆来解答心中疑惑,寻得老师的一个解释跟答桉。
“沉宫保,他……”
面对自己学生询问,胡濙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原因在于他太清楚杨鸿泽固执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接受这般激进的变法措施,势必会公开反对闹得满城风雨,从而打断沉忆辰步步为营的计划,导致提前迎接整个士绅阶层的反击。
很多时候不懂变通,放在官员身上是一种优点,只有这种人才能保持公心大义,为了心中理想去造福一方。可同样这种执拗性格,在千年未有之大变革中,就成为了腐朽落后的象征。
腐儒二字,某种意义上对应的正是这种人。
“鸿泽,为师不能背信弃义,但相信你很快就能见证沉宫保的改革变法。”
这不是胡濙第一次回绝改革内容,杨鸿泽身为学生,自然不能逼迫自己老师透露。可仅仅是这样,很难说服他去信任与接受沉忆辰的革故鼎新。
“恩师,除了辞官致仕,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没有,为师的乞骸骨正是沉宫保变革的起点!”
“可是……”
杨鸿泽还想要劝说胡濙两句,只是刚开口就被对方给打断道:“鸿泽,为师不会去说服你改变,相反希望你能继续坚持自己的信念!”
“朝堂之道在于平衡,你的存在会限制跟纠正沉忆辰很多激进的策略,只有这样才尽可能避免他被权力欲望给迷失,不会走向独夫民贼的道路。”
“日后仕途为师不能陪伴左右,就只能靠自己了。”
说罢,胡濙轻轻拍了拍杨鸿泽的肩膀,眼神中不再有官场上下尊卑,只有老师对学生,长辈对晚辈的那种嘱托。
话已至此,杨鸿泽明白老师是去意已决,于是饱含热泪的再度跪下颔首道:“学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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