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苏九韵打开行李箱。是从国内带过来的,另一套洗护用品和衣服——大约是怕这边的东西她用不习惯。她先是笑,而后轻轻地叹一口气,这样温柔而又体贴的何时谦,她真的,非常地舍不得。
苏九韵再次确定门关好了,然后坐在床上,迅速将宋羽的信息收录到手环,然后打开邮箱,给史东雷研究所回了一封邮件,约定好了明天,哦不对,是今天下午两点钟见面,正当她预备按下发送键时,想了想,又将约定的时间往前提了一个小时。待一切事情处理完之后,苏九韵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睡,但是
客厅,何时谦和宋羽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你不知道,自从你离开学校后,普罗米修斯明里暗里不知道叹过多少次气。不过那些羡慕嫉妒恨你的人倒是长长时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没人你这个天才少年压在自己头上了。”
普罗米修斯,何时谦的博士生导师,因为秃顶的原因,于是同学们在背后给他取了这么个绰号。
美国时间已经凌晨五点多了,窗外的天空里,一缕缕青色从黑暗中慢慢渗出,变成一点一点的蓝,极为安静。
灯光下,何时谦的脸色疲惫。他喝了一口酒,笑道:“夸张。”
宋羽碰了一下何时谦的啤酒罐:“哪儿夸张了?普罗米修斯是不是最疼你?咱们这波师兄弟里,你是不是最牛逼的那个?”
……
十几分钟后,苏九韵房间的灯终于熄灭了,再过了五分钟,确定苏九韵已经进入了深睡眠中。客厅里,何时谦和宋羽反而安静了下来。
宋羽放下酒,言语中有些忐忑:“你确定吗?小猫真是……二十五年前,基因编辑实验的那个婴儿?”
何时谦起身,靠进沙发里,闭上眼道:“确定。”
二十五年前,中国基因编辑婴儿的出生轰动世界,尤其在伦理上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反弹,很多人担心,如果基因都可以选择和编辑,这个基缺口一旦打开,那么从此便会诞生所谓的“超级人类”,而那些没钱的普通民众,便会彻底沦为蝼蚁,从一出生便被钉在底层的铁板上,子子孙孙永远都无法翻身。
多年来,世界各国都有科学家在做基因编辑的研究,可以说,基因编辑的技术早已趋近成熟,但是始终没有一个科学家,敢明目张胆地将这个实验放在人类身上,因为它带来的各种问题和后果,都将是颠覆式的。这个雷区,无人敢碰,直到W工作室爆炸式地公布,人类生下了第一个基因编辑的婴儿。
在曝出第一个基因编辑婴儿之前,基因编辑婴儿在法律上处于灰色地带。事发后,受舆论影响,W工作室直接就地解散,远达生物制药多年来辛苦打下的招牌也毁于一旦。后来,何时谦的父亲“自杀”身亡,这件事也便告一段落了。再之后,世界各国也颁布了明确的法律规定:不允许在人类身上做基因编辑的实验。
宋羽追问:“证据呢?你怎么证明她就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孩子?”
“我爷爷的卧室里,有一个保险柜。”何时谦的眼眸中,有暗光浮动,矛盾又挣扎,“我上次偷偷地打开过,里面记载有基因编辑的脱靶反应。最主要的是,我找当年的参与者确认过。”
宋羽直接忽略了何时谦的后半句话,吞了吞口水,莫名地有些兴奋,但是却也有些害怕:“不,不是吧……基因编辑婴儿的数据,何爷爷,他,他还留了一份?”
科学家的血液本能地在宋羽的身体里沸腾,基因编辑,这可是全人类未曾踏足,可能在短期内无法踏足,甚至永远都不能踏足的领域,所以这个数据的唯一性和诱惑性,便被无限放大了。
何时谦摇了摇头:“不,他留下的,是当年那个参与基因编辑婴儿‘活’在人间的那几个月的资料。”
虽然有些惋惜,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庆幸。
“那她,”宋羽压低声音,“我记得当年的那次基因编辑,W工作室宣称会将人类的记忆力提到一个新的高度,那批人应该是重新编辑了小猫的Rab3A细胞,那她现在的记忆力……”
何时谦喝了一口酒,声音有些沙哑:“实验脱靶。”
“脱靶……”宋羽一下子愣住了,随后,背心有细细密密的冷汗爬上上来,又冰又凉。身为一个科学工作者,他太明白“脱靶”是什么意思,“那她的脱靶反应是?”
“每隔七天,所有异性的脸在她的脑海中,相关的记忆便会被格式化一次,但是与之相关的事件和情感却不会。还有……”何时谦皱眉,有些不确定。
“还有什么?”
“与异性的脸同时忘记的……”何时谦看向宋羽,“似乎还有对方的声音。”
宋羽震惊:“如果在小猫的脑海中,异性面孔的格式化和声音的格式化,是相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再出现的话,那么,”宋羽的眼睁得大大的,“我担心,她接下来,还会有其他的脱靶反应。”
何时谦没有回答,只是转身看向苏九韵的房门,这也是他所担心的,也是他如此迫切带她来美国的原因。
二十五年前,虽然W工作室被强行解散,但是工作室的那些高科技设备却留了下来,它们被分发到远达总部的各个部门,发挥着平凡的作用,而其中大部门的核心设备,则留在了远达的核心部门——药物研发部。
最近两个多月,何时谦夜以继日,多数时间都是在办公室和实验室里两点一线,对外宣称是研发针对某种肿瘤的靶向药,但其实,他是在研发一种基因芯片——基因芯片的实验,他五年前便和自己的博导S教授一起做过无数次,他们师徒二人花了大量的时间在这个实验上,但当时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和突破性的进展,但没想到这次,自己竟顺利地成功了!这种基因芯片可以植入人体内,修复Rab3A细胞的突变,针对苏九韵的情况,适当延长她每七天记忆便会清零一次的问题。
“这块基因芯片能够帮她将记忆延长多长时间?”
“不确定。”
宋羽愕然:“不确定?”随后又了然,“毕竟是世界上首枚基因芯片。”
“一切只能根据九韵术后的身体反应来确定。”何时谦眉眼间的忧虑又重了几分,“另外,由于九韵身体的特殊性,我不确定基因芯片的植入会不会产生副作用,或者说,会产生什么样的副作用。所以,”何时谦一字一顿,“我需要九韵自己做选择。”
“自己做选择?”宋羽差点跳了起来,随即压低声音道,“你是准备告诉她……”
何时谦赫然抬眼,看向宋羽的目光如炬,宋羽不由得背心一凉,立刻摇头:“当然不是我想的那样。”他这才后知后觉,“等等,你上次让我查的那个手环……”
“是。”
宋羽差点跳起来:“卧槽,那赶快摘下来啊!”
何时谦站起身,看向窗外的深黑,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那那那,那个魏来医生会不会知道她这次与植入芯片的事情?”
“除了她自己,她谁都不会告诉。”何时谦摇头,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
何时谦的笑像哭似的,好吓人。
“因为……她讨厌别人替她担心。”
遥远的国内,江都此时下午四点左右。
魏来看了一眼电脑上跳动着的数据,一切正常,并不甚在意了。
美国,下午两点。何时谦是被一阵“哗哗”声吵醒的,迷蒙间睁眼,不远处的书桌上半敞着一本书,书页正随风翻动,发出“哗哗”的声音。温柔的阳光透过纯色的窗帘打在地板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光影,仿佛来自另外的异时空。
他有几秒钟的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直到翻身坐起才想起来,这是曾经住了十年的“家”。昨晚,不对,今天凌晨他和宋羽聊到半夜,后来自己喝了点酒,连什么时候回房的都不知道。
嗓子干疼,脑子里也一阵一阵抽痛,客厅里,宋羽和苏九韵都不在,只有餐桌上放着一份午餐,摸上去,尤有余温,旁边放着一杯鲜橙汁,鲜亮的黄色在透明的玻璃杯里透着晚春初夏的清新,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是苏九韵熟悉的笔迹:我一个人逛逛就回,别担心。
何时谦笑了,在一条信息就可以秒速收到的时代,她却偏偏喜欢这种缓慢又古老的表达方式。指尖滑过苏九韵英气的字迹,何时谦将纸条沿边叠得整整齐齐,放进钱包的夹层。
何时谦打开手机,有一条宋羽的未读微信:小猫坚持一个人去见一个‘朋友’,我照你的叮嘱尾随着她。PS:不用谢。最后随手附上一张漫画自画像,很宋羽。
朋友……何时谦站到窗前,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已经见面了吧?下一秒,手机震动,显示有消息进入,是宋羽发来的:我去,小猫说的朋友是史东雷教授?
何时谦喝了一口橙汁,酸,真酸,酸到他的心脏都有一点涩涩的,眼前的世界阳光逼人,白的云,绿的草,飞的鸟,生灵即便于寂静处依旧热闹喧嚣,唯独他,却觉得沁骨的恐惧与寒冷。
宋羽的微信一条接着一条:小猫进了史东雷研究所;他们在谈什么?都大半个小时了,怎么还见小猫还不出来;我去,史教授向我走来了……
五分钟之后,宋羽发来最新的一条微信:时谦,小猫居然和史教授约了晚饭,我被赶回来了,你可得负责我的晚饭啊,5555555……
何时谦闭上眼,阳光打在他的眼睑上,眼前是一片带着阴影的光亮。此时不到三点,距离晚餐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距离晚餐结束,也有接近四个小时……睁眼,时间足够了。
梦,一个接一个的梦。
苏九韵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依旧控制不住自己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中。
她梦到天高云阔的海滩,自己同何时谦肩并肩,阳光倾城,微风海岸,但走着走着,身旁的何时谦不见了,只见整个大海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好似要吞噬自己;她梦到一个实验室一样的地方,里面放着各种金属器皿,泛着冰冷的白光;她梦到父母和魏来叔叔明明就在眼前,但自己却认不出他们的脸,也听不出他们的声音……在梦里,恐惧成倍放大,她不停地跑,但却无路可去……
突然,一股熟悉的温热感印在自己的额头,仿佛何时谦的声音时远时近:“别怕,你醒来就好了……”
怕?怕什么?
接下来,她手腕上一凉,似乎有人给他戴上了一个手镯。意识向更深处滑去,终于,苏九韵的世界彻底一片黑暗。
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了,窗外浓夜如墨,不知道何时下起了小雨,路灯下,烟雾蒙蒙的一片。宋羽正襟危坐,苏九韵则安静地躺在不远处的病床上,如若不是她穿着手术服,如若不是连接着她的仪器不停地跳动着,显示着她的各项身体数据,她真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宋羽半天都没缓过神,自己此刻真的坐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VIP病房中?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啊,世界上首次进行的手术有很多例都是在这里进行的,比如全球首次变性手术……首次!等等,那苏九韵是……宋羽赫然起身,看向隔壁房间,透过透明的窗户,只见何时谦正恭敬地站在的史东雷面前,两个人均是面色凝重,可惜因为良好的隔音效果,自己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另一边,何时谦再次鞠躬:“谢谢史教授。”
史东雷虽然面色疲惫,但是精神尚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和你父亲真是像,如果他还活着……”
何时谦眼神一暗。
“罢了罢了。”史教授摆了摆手,回身欲走,走了两步却又回头,“这是我未来的侄儿媳妇?”
何时谦点了点头:“是。”
“几个月前,接到你的电话时,我就猜到了。这么多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找我帮忙。”史东雷感叹道,“我在手术前,再次和她提及也许会有未知的副作用?你猜她怎么说?”
何时谦的目光穿过玻璃窗,温柔地落在苏九韵的脸上:“大约是放不下父母,还有……我。”
史东雷“哈哈”一笑:“你小子倒是不谦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