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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声笑了:“你说得不错,我时缨看得上她,看不上你。”

    他甩袖便走,气得月姣暴跳如雷:“你这么走了,不怕爹爹跟你翻脸吗?!”

    “从今日起,我时缨与他不再是兄弟!”言罢,时缨跃到云端之上,正要回去,却怔了怔。空气中残留着将芜身上的香气,想必她是来过的。

    时缨也顾不得自己的千万下属,径直拨开云雾飞驰而去。

    他的心猛然跳得厉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飞行约半炷香的时间后,他隐约看到前方黑云聚拢。他加快速度,还未到近前,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在黑云之中,妖王池绣与一身白衣的舒墨都蹙眉看着云下。

    用“满目疮痍”尚且不能完全形容下方情形之惨烈,应当用“人神共愤、惨绝人寰、流血漂橹”方能形容其一二。

    舒墨先抬起头。

    他看向时缨的眼神很复杂,但时缨在顷刻间便读懂了。那是一种看到结局后的悲悯,舒墨似乎已经看到了他的结局,却不忍心。

    时缨飞到他们面前,向池绣行礼。

    池绣只淡淡道:“时缨,你掌下的魇城,在一夜间被将芜摧毁了。”

    时缨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愣了许久。

    他才离开多久,为什么她失约了?

    “时缨……”舒墨忍不住开口。

    时缨立刻打断他:“你没有错。无罪碑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我曾得到,只是又很快失去了。”

    时缨隐隐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

    只可惜如今已血流成河,死无对证。

    池绣的语气依然淡淡的:“我已经下令捉拿妖女,你不得阻拦。”

    时缨沉默了一会儿,道:“属下不仅不会阻拦,甚至愿当捉妖先锋。”

    “你?”池绣斟酌了一会儿,“若让你来,恐难以服众。”

    “让我来吧。”舒墨道,“我破例一次。”

    池绣这才笑了:“破例?你与你娘子怕是过了太久醉生梦死的二人世界了,不过是重操旧业而已。”

    “我并不想重操旧业,”舒墨文雅地笑了笑,“妖怪捉妖怪,世上从来没有的事。”

    池绣挠了挠寸长的胡楂。他知道舒墨话里有话,以前舒墨捉妖不也是捉一只放一只,现在还是那副德行。

    他看到了结局,却想改写结局。

    “就由你去办,给兄弟我长长脸,别老是让我帮你擦屁股。”

    “这不难。”舒墨似笑非笑。话落间,他的周身升腾起大雾,大雾弥漫,包裹了时缨。倏尔间,他们消失在云端。

    悠悠的云雾之中,舒墨手持横木,淡淡笑道:“时缨,你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时缨知道他能看到过去,却不想听细节。

    他只是有些感慨,几年前,他在人界冷眼看舒墨和许然亭要死要活,如今冷眼看的人变成舒墨了。

    舒墨也识趣,不再揭他的伤疤,转移话题道:“前些天然亭的脚伤了,疼了半个月下不了床。人间有一句话——‘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看着小小的她在床上,盖着被子,心中便觉得难过。她现在只是受伤了,未来还会生病,还会老去。我虽是魔尊,却对一个人无可奈何。”

    时缨诧异:“我以为你们如今已经修成正果了。”

    “让美好停留在一瞬间,那一瞬间才是永恒。你知道,我抓不住时间,它在不断地溜走,所以属于我们的瞬间已经越来越少了。”舒墨淡淡笑,“她脾气大,经常闹笑话,我很害怕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她离我而去了,我的生活该变得多无趣。”

    舒墨的声音略带忧郁:“这世上,从来只有她一个人能逗我真心笑。”

    时缨搓了搓鼻子。

    他想开口劝说,告诉舒墨——不一定,这世上比许然亭好看百倍千倍者有之,比许然亭博学、有趣千倍万倍者有之。

    可舒墨只要那一个。

    “还会有以后的,我们还有很多个以后。”时缨还是开口道。

    舒墨沉默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看着时缨:“时缨,记住你现在说的话,千万不要为了一个走火入魔的女人断送了自己。”

    他们歇在青城山上,将芜不知躲去了哪里。舒墨手中有一条白蛇,缠着他乌黑的发,待闻到将芜逗留的气息,白蛇便会发出骨骼被敲打的声响。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不少尸体,皆是将芜所为。在舒墨即将找到将芜的时候,将芜主动约他们到青城山顶会面。

    虽然只过了短短几天,但将芜变化之大,已让人认不出她了。

    时缨站在舒墨身边,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

    将芜拖着长长的青黑色的尾巴,焦躁地徘徊着。她周身不断燃着黑色炎火,此火遇水不灭,可熔金炼骨。

    “妖女,你可知罪?”舒墨淡淡道。

    将芜冷笑:“知罪?我何罪之有?”

    “滥杀无辜,其罪一;背弃承诺,其罪二;不知悔改,其罪三。桩桩件件,皆是大罪,你还敢说自己无罪?”

    “滥杀无辜?”将芜媚眼放光,笑容妖娆,“你是如何划分什么是无辜什么是有罪的?你们一开始就觉得我有罪,我不过是按照你们的想法做了,这下你们如愿以偿了吧?”

    “还有你。”将芜冷冷道,“时缨,你负我在先,与妖女苟且,却让我在火龙宫之中等你回来娶我。我为你付出了所有,你却如此对我,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时缨动了动唇,没说话。

    舒墨瞟了时缨一眼。他本想告诉将芜实情,却被时缨拦住了。

    舒墨不得不改口:“为此你屠戮了整个魇城的百姓?”

    “他们无辜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处处针对我,欺骗我,侮辱我甚至想要杀死我!你们口口声声说只要经历了无罪碑的劫难,我就会得到原谅,骗人的不是你们吗!一个人曾经踏入地狱,就不可能反身回头了,是我太天真!”

    舒墨取出横木:“这就是现实。如果你可以,就连我也杀了,如果不能,等待你的仍然是地狱。”

    “你又如何?池绣加上你,又能奈我何?!”将芜狂妄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奈何得了我,你还是回临安跟你的娘子过小日子去吧,杀了你她也活不了。”

    舒墨笑了:“她是个好女人,会理解我。”

    大雾汹涌而出,霎时间四周飞沙走石,云烟缭绕,迷了他们的眼。

    将芜的发与衣摆被雾气吹起。她知道舒墨即使耗尽妖气也无法重伤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仍然如此执着。

    舒墨只用了一招,一招之后,如果将芜不死,他也不得生。

    将芜哂笑,破招太容易了,以至于她忍不住开始轻视舒墨。

    她并不了解舒墨,只是隐约听说他超凡脱俗,喜怒无常,与一向冷口冷面的池绣是至交好友,喜欢上了一个其貌不扬甚至有点发福的人间女子。

    大抵脱俗的人口味都比较奇特。

    将芜也运功,与舒墨声势巨大的力量撞击,霎时间浓烟滚滚,她确信这次舒墨必死无疑。自信异常的她,正要开口嘲讽他蚍蜉撼大树,却发现烟雾散开后,站在她面前呕血的是时缨。

    他因支撑不住半跪在地,脸色白如敷粉。

    “为什么……”时缨抬眸,眼底尽是晶莹泪水,“为什么你不信我?”

    将芜愣了一下。

    他如今的样子触及她的灵魂了。

    “信你?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

    “其实你的心也不诚对不对,只觉得人人都在算计你……我也一样……我也被人算计……”

    “你说谎!我亲眼看到你跟一只女妖在屋子里苟且,你说你与我一起过无罪碑考验是为了让我变成废妖,好抓住我!”

    时缨陡然笑了,笑得血从他口中淌下。

    “没想到我与你相识三年……抵不过一个假象……一直一直,一直都是我在拼命靠近你,可是你的心冷如冰铁……也好,将我杀了吧,是我错了,请你以后高抬贵手,放过其他妖吧……”

    时缨的身体轰然倒在地上。

    将芜慌了神,全然忘了之前嘴硬的话,只是向他奔去,摇着他:“谁允许你死的,你还欠我的,你凭什么死!”

    舒墨一直在旁远观。

    舒墨似乎算计好了一切,所以之前才会珍重地叮嘱时缨,离开一个姑娘,以后还会有千万种可能。可是时缨还是这么选择了,他可以要很多个,可只愿得这一个。

    舒墨缥缈的声音传入崩溃的将芜耳中:“他被水龙王白狡下了药,又被月姣用摄魂术摄了魂。他不曾负你,可惜你们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了。”舒墨一字一顿道,“你把路走绝了。”

    将芜一下子坐在地上,软得仿佛没有了骨头。

    他是真心喜欢她的,可她一直患得患失,半推半就。现在她终于杀死他,也永远得到他了。可是守着一具尸体有什么意义?

    舒墨徐步而来,淡淡问道:“白狡与月姣让你们产生了误会,你是否还要杀死他们解恨?百灵故意变成卫靖的模样欺骗你,说明她已经与月姣联手了,你不是喜欢复仇吗,如今没有人可以左右你了。”

    将芜抬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了,流下的眼泪也是黑色的。

    当时缨倒在她面前时,她才发现自己要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可是这并不能让她产生快感。

    “我杀了他们,又怎么换回时缨?”

    舒墨冷淡道:“你无法换回时缨。”

    “那你为什么……你明知道他会替你的,对不对?但你还是故意挑衅我,是你害死时缨的。他们说得不错,你的狡诈深藏不露。”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最终下杀手的还是你。其实这件事没有第二种选择,因为他早就决定了。他知道你已经铸成大错,却无法面对,只能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将芜颤抖了一下。

    什么样的深情,必得以死来句读。

    她曾经拥有,又轻易抛弃了。

    将芜跪在时缨的尸体旁,口中也涌出黑血。

    失去了时缨,她这一生也了无生趣。

    “我不想再杀人了,丑陋的人那么多,我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可是时缨只有这一个。他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他。如果有一天我会死,那一定是我自己的选择,绝不假手于人。”

    舒墨深深地凝视她。

    时缨还是这么做了,他选择了用死来换将芜的死。舒墨甚至不知道这么做的时缨对将芜是否有恨。

    他的爱意如此浓烈,以至于他的恨一点也不显山露水。他只是把说服将芜自杀的任务交给了舒墨。

    舒墨吹起横木,大雾升腾,遮住了一对璧人。很快,他们便化作了莹莹光点,散在风里。

    世间的许多爱情,以美好开始,以悲剧结尾。舒墨不得不承认,他有时候不得不成为悲剧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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