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七日之后,这赐婚队伍绕过太平山终于行至昌平。
昌平知州率大小官员,于当地大富绅家的花园中盛宴迎接。
他们虽迎接的是公主凤驾,可更多的,是想给那睿亲王递个孝敬。
可不?
以睿亲王如今在朝中的势力,谁人不想给自己铺上一条康庄大道?
公主是待嫁女子,自是当于房中饮宴,是以精卫,这个睿亲王绝对的心腹,便成了众官员竞相巴结的对象。
酒过三巡,众官员纷纷使出手段‘上了孝敬。’
“大人久在京中,见识必定比我等见多识广,近日下官藏得一冯沧溟冯老的墨宝,烦请大人帮在下品评一番。”
“精卫一届武夫,雅致之事,半窍不通,大人另寻高明吧。”
“……”
“那看来,下官今儿是寻着明灯了,在下有一把天山回子刀,大人今儿可是一定要帮在下好好看上一看。”
“呦,这些个宝石真真儿各个都是难见的!啧啧,这真真儿是一把宝刀啊!”
“镶红嵌绿,徒徒损了一把好刀。”
“……”
“精卫大人,这是下官的侄女——”
“既是亲侄,自当爱护,如此酒席,男子众多,实在不适未嫁女子,不如就此退下吧。”
“……”
众人哑口。
他们这下知道,传言原来都是真的,这个七爷的最亲信之人,果然是一介又臭又硬的莽夫。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便是精卫官阶不高,如今也不过是个和亲护卫将军的虚职,可说到底,他也是出身正红旗权贵之家,从小皇城根儿里头横着走的公子爷儿。
便是他自幼生的一张门神脸,可这不代表他没吃过,没玩儿过,没见过。
就他们那些个所谓的好东西,他家府库中不知有几多,他不是看不懂,而是根本瞧不上。
有些所谓贵胄是披在身上,而真正的贵胄是贵在骨子里。
对精卫这样执着的人来说,此一程他既然承诺了七爷,那他便只有一个目的。
照顾公主,保护公主。
只是——
“回大人,公主殿下……”
才散了宴席,精卫才一出来,便迎上个前来回禀的奴才。
见她支支吾吾,面有难色,便是不说,精卫也猜到了。
“怎么?还是不吃?”
奴才低头不语。
精卫背手离去。
……
公主的行邸被安排在一个四进的独院,最里间的院落中有两棵繁茂的大树,各立于院落两端,时值春暖,树绿芽新,风一吹,枝杈扶过房檐上的瓦当,刷——刷——的发出声响。
很好听。
可怜见的,她竟然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
是啊,如果两个月之前,你跟她说树下听风是极好的事,她一定会噤噤鼻子回呛你——
“少放屁,本格格哪有那个闲功夫!”
时间,她从前最最缺的东西。
连她自己都记不清自己一天究竟有多少事要忙,她只记得,趴在账本上睡着后醒来的大花脸,口水流的算盘的木珠子颜色各一,躺在浴桶里睡着差点儿给水呛死,还有——
她一个十五岁的大格格,脚底板居然还有两处茧子。
听别人说茧子去了,敷上药半月不落地便会好利索了,所以——
她的脚上依旧还带着茧子。
半个月不落地,开什么京城玩笑?
她恨不得每天不睡觉,才勉强能把那大大小小的琐事忙个**。
跟一府上下几百张嘴巴相比,这两个茧子算什么?
她连脸都是胡乱洗一把的好吧。
丫头们背后都说,她大格格的面皮儿,水晶儿似的,粉白,透亮,那肯定是因为她用的不是寻常人比的上的膏脂。
对,她们没说错,她大格格的膏脂,确实都是四叔在内务府给挑选的最好的。
不过让她们失望了,那些个好东西,她从来收在妆奁里,她根本没用过。
说出去别人肯定不信,她大格格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往脸上涂过任何膏脂。
不喜欢?
……
喜欢?
……。
她不知道,她没那闲工夫试用且证实,她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不知道别人的一天分成几分来过活,她只知道,自己的一天把十根手指外加十根脚趾,全掰开也不够分的。
田地、租子、佃户……种种、种种,就连府上老帐房的儿媳妇生孩子,她都得亲自吩咐准备筐红鸡蛋。
京城的孩子们都爱抽一种陀螺,她每次看见都恨不得踹上一脚。
实在是看那个东西,像看见了自己。
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一直转着、转着、从来也不知道累,从来也不知道疲。
可如今真的停下来了——
她却有种全身都被拆碎的感觉。
那天阿彩问她,“公主从前都喜欢玩什么啊?”
她相当认真的想了想,只有一个答案。
“算盘。”
当天夜里阿彩就拿了个算盘给她,她拿着那个‘她最喜欢的玩具’,玩着玩着,就给摔了。
阿彩吓哭了,她以为她又触景生情,想家了。
好吧,想家就想家吧。
反正她就算说她只是想砸了那个算盘,她也不会信的。
她有点不敢回想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一想到她堂堂王府大格格,甚至连个庙会都没去过,连个花灯都没扎过……。
真可怕,她发现,她居然没有任何喜好。
只要想到这里,她骨头缝儿里都是酸的,像是有好多蚂蚁在爬,啃咬她,那种噬骨啖肉的钻心,让她想立马扯下这身公主华服,冲进暴雨里狂奔,在泥里疯狂打滚、打滚,直至精疲力尽。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心里藏着如此之多自己都理不清的愤恨。
她不愿意想,更不敢去想。
于是她只能发呆脱窗。
她们说,那是公主又想家了。
好,那她就是想家了吧。
“为什么又不吃东西?”
铿锵的声音迎面而来,便是不睁开眼睛,她也知来者是谁。
闭着眼,嗅嗅这股子随风而来的酒气,她言语讥讽。
“呦,大人这是才吃了酒?怎么样?一席子的官员都唯你马首是瞻的感觉好极了吧。”
“我问你为什么又不吃东西?”
这一句远比上一句声音大,再嗅嗅——
酒气扑鼻。
他又近了一步。
她轻笑,“都说酒壮怂人胆,果然是了,大人今儿个好大的胆,居然在本宫面前称起了……你、我?”
后两个字时,她睁开了眼,对上一张黝黑刚劲的脸。
一如既往的正直脸。
没劲。
她又闭上了眼。
“为什么不吃东西?”
听着他第三遍问了一模一样的话,她好像知道,如果她不回答的话,一定还有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
“听见了么?风吹树叶磨擦瓦当的声音?刷——刷——真是好听。”
她故意嗅着风,一脸享受,就是不肯给他一个结束。
果然——
“为什么不吃东西?”
第四遍。
“风声真是好听,真好奇京中的风声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好听,本宫不曾听过,大人你呢?”
“为什么不吃东西?”
第五遍。
她开始佩服他,不是五遍一模一样的话,而是五遍一模一样的口气。
她忽然想起来,七叔刚被贬去守皇陵时,他那几天几夜的跪求了。
这人是个倔牛,她早该知道的。
“为什么不吃东西?”
第六遍。
乌布里睁开眼,用一种带着迷糊的清亮仰视着他。
她不说话,只那么看着他。
“为什么不吃东西?”
第七遍……
第八遍……
……
……
第二十五遍……
第二十六遍……
……
第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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