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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I want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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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爱一个人的短暂机缘和深深了解一个人的漫长情谊,若是你,愿意得哪一样?·那一年的北京美得像北平·我们气象峥嵘地爱过,也偃旗息鼓地败北。2009年的时候,我和江东在北京,最穷的时候,冬天那么难熬,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电热毯,一台300瓦的取暖器,一人一台旧笔记本电脑。我缩在床上,他蜷在二手市场买来的旧沙发里,舍不得点灯,就着取暖器明黄的光,手指像飞奔的马蹄,嗒嗒嗒地写着几乎卖不出钱的剧本。我们还有一口烧蜂窝煤的炉子,到了饭点的时候江大厨就要出马,切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放几片腊肉,再下两把面条,搁两个鸡蛋,捞出来滋溜滋溜吃得倍儿香。日子是真的苦,好在年轻,又是在北京,皇城底下,穷也穷得底气十足。冬天快过去的时候,江东买了一块抹茶蛋糕,上面插一根蜡烛给我过生日,二十四岁,我嘴里含着甜蜜的蛋糕仰着头向我最爱的人许愿。我说:“我希望有一天可以住上有暖气的屋子,每周有蛋糕吃,每天都可以见到你。”他把手搭在我的脑袋上,学上帝老头儿说:“我知道了,不久就会实现。”我踮起脚,吻了吻他的额头。那时候很多事都能令我们快乐,比如一个早春午后,阳光好得把所有在胡同里冬眠了几个月的人们都晒了出来,大家像晒棉被一样舒服地晒着自己。我和江东混迹其中,用我们的白菜腊肉汤面换来了一个小模特的曲奇饼干和一个内蒙古画家的红茶。我记得那是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我和江东在温暖的阳光里懒洋洋地望着彼此,手里捧着红茶,再吃一块香香的曲奇,忘记了寒冷和贫穷,以及生命里所有的冷眼。天空晴朗而高远,槐树像老人一样慈祥,鸽子在檐上扑棱一下飞走了,沙尘暴还没有来。这样的春天美好得让人忘乎所以。那个春天结束的时候,我放弃了写剧本,成功应聘,在一个法国人开的外贸公司当翻译。我们趿着人字拖去秀水挑了一套看上去很不赖的正装,还下了次馆子小酌用来庆祝。散步回来的路上玩踩影子的游戏,走走停停也拉开了一段距离。江东站在原地等我,冲我喊:“赵朗,好好干。”我说:“江东,你也是。”起初工作的那几个月我们的生活温馨而井然有序,每天早晨我都可以带一个江东连夜做好的便当去公司,穿戴整齐后拎着高跟鞋再悄悄地折回来,江东还在睡觉,但会迷迷糊糊地亲我一下。下班回来倒两班地铁,虽然饿得饥肠辘辘,可是一推开门就会有可口的饭菜等着我。吃完晚饭我们会在胡同里遛弯儿,江东和我讲一讲他新写的东西,我会说公司里的八卦作为交换。每个月我们会去小剧场看几次话剧,在麦当劳吃一个巨无霸然后睡眼惺忪地坐在末班地铁上,我的脑袋不停地低下去,江东眼疾手快地捧住,把我抱在他怀里睡。那时候我们是那么快乐。2010年的冬天,我们搬进了一间有暖气的一居室里,虽然房子有些年头,交通也不便,但是有暖气就弥补了一切。那些冷得滴水成冰的夜晚里,我头枕在江东的腿上,听着暖气管里咕噜咕噜的水声,好像炉子上一锅煮得奶白奶白的鲫鱼汤。我问江东:“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他把一颗珍贵的、用热水泡过的草莓塞进我嘴里,“很快很快。”我的工作很受法国老板的赏识,他给我加了一次薪水,我的工作理所当然地重了很多,不仅做翻译,还兼了一部分接单员的活,为此我不得不一次次加班。舍不得出去吃晚饭,只是去n买一个半价的便当加热一下应付了事。江东还是很不顺利,搜肠刮肚写出来的剧本依然没有人要。为了贴补家用,他不得不去接一些他不喜欢的活,比如为一个成功商人写一些歌功颂德的采访稿,或是写一些惊险诡异毫无逻辑可言的悬疑小说,像旧时沽字买酒的落魄文人,这样的现状令他焦虑而无望。我也是在无数次争吵、分手、复合、互相折磨以后才恍然想到,那些我疲于工作赚钱不在家的白天和夜晚,江东一个人在空空落落的家里,他是如何度过那些黯淡的时光的。就像他后来说的:“赵朗,你一个人跑得太远了。你总说我们分手是因为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根本不是这样的。2009年的时候我们最穷,却是最最快乐。”这样的生活令我看不到希望,我变得越来越焦虑,并且把这种焦虑全都发作在江东身上,挑剔他做的饭菜难吃,在半夜写稿影响我睡觉,甚至他抽几元一包的香烟都被我斥责为不懂事,我把烟揉碎了扔进垃圾桶,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哭。我害怕这样的生活,这样日复一日挣扎着、奋力地保护着我们的小生活。江东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赵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这样的话令我更加难过,我打开淋浴洗澡,倾泻而下的热水落在我的身上,覆盖了江东在门外说的话。我走出去时,家里空无一人,江东不知去哪儿了,但是电热毯已经开好。我摸着温热的床,想到我对江东的苛责,又是愧疚又是心疼,和衣躺在床上等他回来,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有一双手轻轻地拢着潮湿的头发,电吹风柔柔地呼出热风。我抱住江东向他道歉、认错,他也原谅了我。我们都以为以后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然而当生活所有的重担全都压在我身上时,我变成了一个脾气糟糕随时会面目狰狞发火的女人。我们进入了一个死循环,我总是不停地伤害江东,再苦苦求他原谅,求他回来。最后,我们都精疲力竭,江东看我的眼神,恐惧多于爱意,他颓丧地低下了头。“赵朗,我是你的爱人,不是你养的狗。”江东执意搬回以前我们住的那个旧胡同,他说他在我身边的时候焦虑不安,暂时分开一阵儿可能对谁都好。“赵朗,也是再让你想明白,你是真的爱我还是只是习惯了和我在一起。”江东刚搬出去的那一阵儿,我总是在夜里恍惚听到他一个人在本子上沙沙写故事的声音,半夜哭醒他不在身边,一床清冷的月光。我鼓起勇气打他的手机,显示是停机,为他充值了再打过去,他已经关机了。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不算分手。我的法国老板吕比安请员工聚餐,在新开的日本料理自助,我心中郁闷,一杯杯喝着甘醇的清酒,想起从前喝醉时我总爱紧紧地抓着江东的手。悲从中来,躲去厕所哭。出来的时候吕比安正好在门口,扶了我一把。送我进包厢前他凑在我耳边用法语说:“你今天穿内衣了吗?如果没有的话,你的胸形可真美。”我面红耳赤,又不敢当场发作,坐回人群中,只能任由胸口一团怒火不停地烧,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手紧紧握着手机,打给江东,他挂掉了我的电话。散了场,我打车去找江东,深夜走在那条逼仄的小巷子里,所有前尘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淡入又淡出。我以前给江东做过一个心理测验:一串葡萄你怎么吃,是先吃最甜的还是先吃最酸的。江东选择后者,而我选了前者,所以江东有希望,我只拥有回忆,而回忆是无济于事的。江东不在家。我在门口坐着等了他很久,直到凌晨三点。那些期待、失落、绝望的心情都一点点蒸发干净了。我也终于承认,我和江东就像是被命运偶然捡进同一个口袋里的两颗石子,后来走散了,就再也没有那样的运气回到同一个口袋。我没有辞职,相反利用吕比安对我的一丝好感在职场发展得更加好。一年以后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采光极好,冬天就像泡在阳光里。也可以定期去,闻着令人感到幽静的泰国木香,恍惚想起胡同里的春日。很多人羡慕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走在钢索上的人,我依靠了最不值得依靠的东西,因而更加拼命地工作,加班至深夜从写字楼走出来,下起了大雪,路灯下看得真切,天空裂开来,亿万个碎片从苍穹掉落下来,美不胜收。但是不敢多看,太凄凉了。拦不到出租车,我索性抱着手臂在路灯下慢慢地走,不自觉哼起了歌:“我要飞翔在你每一个彩色的梦中,路遥远,我们一起走……”这样的天寒地冻,我也没有哭。我只是想念江东,提了一袋啤酒去看他。这一年我们断断续续有联系,江东也渐渐好起来,写了两部不错的话剧,在大学生中很受欢迎,大家喊他江老师。他仍住在我们从前的小胡同里,我去的时候,他和几个学生在排话剧,席地而坐,人人抽着烟提神。江东的身边有个娇小的女孩,手中捧着一杯热茶,一张没有被名利洗过的脸。我在门口静静看着,觉得我和这样的景象、这样的世界阔别很久,我突然就不敢进去了,把啤酒放在门口,轻手轻脚地走了。我想起我最爱江东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呼吸才能安心睡着。这些江东不会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在那些吵得面红耳赤的夜晚,他总会在我睡着以后抱一抱我,说他爱我。2013年,江东决定回老家,我去火车站送他,令我有些意外,那个娇小的女孩没有和他一起回去。我没有问,因为已经没有资格再问出口,只能似旧日好友一样珍重地抱一抱他。他问我:“赵朗,你想一起回去吗?”我摇了摇头,我不是从前的赵朗了。江东离开北京以后,我突然觉得这座城市空了,我告诉自己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失眠厌食,早上起来头发一抓掉一大把。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江东对我的意义,我们可以分手,可以很少联系,只要他在,我就觉得身后有一条退路。可是江东一走,我懂得了一个女人,从头到尾,从生到死,物质到灵魂全攥在自己手里是多么恐惧。以前我听说北京有很多白领死于车祸。他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匆匆走出家门,“嘭”一声,就烟消云散了。有一天清晨,我就站在街头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那个女孩跑得比我快一步,为了和我抢同一辆出租车,就在几秒间,被对面开过来的一辆车撞飞出几米远,血渐渐漫出来,场面惊骇。她竟是替我踏上了死途。我站在烈日下心有余悸,害怕惊恐到极点,喘不上气来。我突然感到了生命的荒谬,它像一根钢针戳穿了我。我坐在路旁许久许久,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掉头去了火车站。我决定去找江东,搭火车,再换长途车,后半夜起了台风,风在车厢里灌进来又灌出去,气势汹汹。我一直紧紧握着双手,浑身僵硬得像一尊石像。你们热衷看电影的话,知道这一幕千山万水,押着全部身家奔赴的场面之后大抵跟着意外。是的,不过现世安稳,谁都没有死。只是对江东来说我就是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他和那个站在他身边捧一杯热茶的女孩的平静生活。“我差一丁点儿就死了,劫后余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来找你。”这话到嘴边硬是被我吞了回去。江东连夜送我去长途车站,黯然地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说:“我也以为我不会回来了。”之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江东安静地举着手电筒,照亮前面一小片石子路,反复提醒我当心,不要摔着。我落在他身后,在一片漆黑里,无声地落泪。我安慰自己:会回来的,以后等我老了,就回来养老。2013年年尾,我终于可以换新居了,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整理旧家具,在床底扫出旧日江东给我写的信、日记以及电影票根等种种旧物,我擦干净灰尘,小心地收起来。我不怪江东这么快就能投入地去爱一个人,相反想起他时我觉得很温暖,就像那最后一晚他用手电筒在黑暗里照亮我前面的路,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就变成了这样一只手电筒,一点微微的光就够了,尽管心里那么遗憾。我搬了新家,买了一个更大的冰箱,把这些信、日记密封了放进去好好保鲜。我的生活还是继续着,得意总比失意多。太累太倦的时候就把这些日记拿出来,像取出一个冻结的美梦,把它融化,把它烧开,然后我慢慢地坐下来,用它来浸泡我冰冷的双脚。它们走了这么远,真的不容易。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那一瞬有所错过,缘分就只是缘分,奋力过再无声息。好在还有梦,梦见那条阳光笼罩下的胡同,鸽哨悠扬,过往的那些旧年月幽暗生辉,那一年的北京美得不像北京,像美好时代里的北平,我们气象峥嵘地爱过,也偃旗息鼓地败北。·命运帮她收了场·岁月幽微曲折,爱一个人淡淡的情义。深爱一个人的短暂机缘和深深了解一个人的漫长情谊,若是你,愿意得哪一样?有时江柔想起陈桉还是会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虽然如宋晓这样的旧友都无法理解怎么十多年了,细胞都代谢过一轮了,她还绕不过一个少年恋人。只是她们提起陈桉啊,时间像回来了几年,那个陈桉啊,漂亮极了的陈桉,虎头虎脑地在讲台上背李白的诗。从前她们爱说:“陈桉,我给你写的情书呢?陈桉,让我摸摸你的酒窝。”这么想起来,陈桉像她们一个共同的美梦,混着樟脑般回忆的苦香。宋晓吸一口十多年后的空气,像梦醒,对着江柔说:“不怪你那么喜欢他。”她们高三的那次毕业旅行,浩浩荡荡一行九人前往西塘。年轻人看着也让人觉得生机勃勃,好像试卷还装在书包里,未来已经在脚下了。江柔是班长,一路像个大家长管理着班费,管吃管住,像模像样。他们夜宿的客栈是一幢小别墅,五间房间干净敞亮,一楼有个院落,一树石榴花开得正好,掩映着小厨房。陈桉他们四个男生简直乐疯了,买来啤酒、零食,迅速占据有利位置,赌虫上身,大战八十回合。女生则乖乖巧巧结伴出去买菜,又挤进厨房,锅碗瓢盆一通响。夕阳落下来,金粉般的夕照洒在一只瓷碗上,好像一碗金水。陈桉的手刚好伸过来,捞起碗冲着江柔喊:“班长,我好饿啊。”江柔一晃神,这一声“好饿”,后来她差不多听了有十年。他们在西塘住了三天,最后一晚在酒吧给陈桉送行。大家闹得太疯,集体喝趴,勾肩搭背地一路唱着歌,踩着青石板上的月光回来。陈桉在江柔的左手边,同样瘦弱的肩膀揽着她的脖子,近得能闻得到他身上小兽般的汗味。书上说人其实保留着一些兽性,若喜欢一个人,总爱闻他身上的气味。五间房九个人,江柔享有小特权,一个人睡在一楼最靠院子的那间。返回的那个清早,下起细雨,隐约听到有脚步声。蟹壳青的天色里,陈桉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抽烟,乌黑的头发,瘦弱的样子,一些年以后江柔回想起来,少年初抽烟时低头扶住烟的样子,那么温柔。所谓落花微雨人独立,大概就是这样吧。他推门走进来,光着上身,撒娇般喊着冷,钻进她的被窝。瘦瘦弱弱的,像个小和尚。他抱着她静静说了会儿话。少年时的告别没有那么多愁绪,他只是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加深了这个没有沾染一丝情欲的拥抱。陈桉高中毕业后就去了英国,江柔则考上了上海的大学。英格兰以北,天地都太宽广,草地、牛羊、格子花纹、风笛音乐,还有到处能买得到的威士忌。月色太凉,陈升的歌又满是乡愁。陈桉觉得孤单,给江柔写长长的电邮,词不达意,在结尾处才言简意赅地附上一句:“你敢不敢谈异国恋?”两天后收到江柔的回信,是整整1G的菜谱压缩包,分早、中、晚三餐,全都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一周没有重样。苏格兰是日暮,总有辉煌的落日,陈桉心有震动,被那封电邮定在夕阳里很久很久,像一只被包裹进松泪的昆虫。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多,陈桉记得江柔对他很好,好得很细碎又很温暖。他记得有次回国参加一家外企的寒假实习生面试,前一晚江柔陪他住在校外的小旅馆里准备面试的资料,各种不顺,偏偏还打翻了泡面,弄脏了面试的西装裤。他冲江柔发了一通脾气,借口买烟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把裤子洗干净了,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台最老式的取暖机,安安静静坐在床头耐心地把裤子一点点烘干。暖黄的光笼着她,水分慢慢变成袅袅白雾往上蒸腾,小旅馆里简陋的背景也染上了一种很温情的情愫。陈桉的心在那一刻好软,他不发一言,走过去很眷恋地把她抱进怀里。这好像就是他们之间的爱情,拥抱多于亲吻,依恋多于爱,这在年轻时是多么不合时宜。陈桉在留学生圈子里认识了越来越多青春昂扬的同类,他们驾车去美国西部的黄金海岸,敞篷跑车、妙龄女郎、酒精、沙滩、音乐、迷幻剂,当他的生活出现越来越多的层次,江柔被抛弃也就成了一种必然。她是在清晨收到陈桉的分手邮件的,语气措辞是全世界通用的那种分手格式。她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宿舍的上铺,宋晓喊了她几遍都没有回应,爬上去一看,满脸的泪水,哭得像个被喊醒的做着梦的孩子。可能是心有眷恋,也可能是余情未了,他们并没有成怨侣,而是渐渐退回当年好朋友的位置。似君子之交,不亲近又不至淡漠,每年会在同学聚会不多不少见上两面。那几年,陈桉越来越少年意气,江柔则像一只蚌,慢悠悠地合起来,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可是他们俩并肩坐着,一个伸手布菜添饭,一个在喝醉后轻轻抚上一块热毛巾,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令宋晓这样的知情人不胜唏嘘。然而江柔的心,那么明明白白,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爱情让人委屈得忍不住想哭。2008年,陈桉回国小住了一阵儿,渐渐和一些旧时好友恢复往来,一起约着去北京看奥运。刘翔在那一年退赛,现场好多人都哭了。江柔哭得特别厉害,连她自己都没明白,怎么会那么难过。陈桉回国前,江柔去苏格兰找过他一次,那时他结束了上一段感情,身边终于空旷,裹一件长羽绒服,戴绒线帽子,只留出一对眼睛,好像很怕冷的样子,恹恹地来机场接她。他借宿在苏格兰当地居民家里,幽深的屋子,丰裕的酒窖,他穿着天蓝色的毛衣钻进厨房,手脚利落地为她做出一盘西餐,又开了两瓶1984年的赤霞珠。苏格兰盛产威士忌,舶来的葡萄酒也是味美又价廉,简直是爱酒之人的天堂。他们点着了壁炉,一同裹着条厚毯子,席地而坐,喝酒。什么都不用说,情义都在酒里。放不下又回不去,让人徒然伤感。后半夜突然停电,陈桉默了默,说:“我们来打个赌吧,如果天亮了还没有来电,我们就重新开始,怎么样?”黑夜似一块磁石,一点点吸收着周围的光,窗外鹅毛大雪,室内越来越冷,他们等得快要睡着了,噔一声,墙上、头顶的灯一齐亮起,明亮似白昼。江柔站起来,冲陈桉难看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客房走。那一瞬,她才回过味来,2008年为什么那么哭,她爱陈桉的心境和刘翔退赛时哭是一样的,还想再跑跑,可是命运不答应了。命运给了你那么多暗示,好言相劝让你停了,该收手了。第二天她回国,陈桉送她去机场,抱了一抱,各自松手,差不多有半年没有往来。2009年,在无锡的北仓门平地起一家叫东久的汉式按摩馆,古色古香,有一个叫高山的祖传推拿师傅,相貌实在出众,人高马大,走路虎虎生风。他穿素色的唐装,袖子挽到手肘处,手艺精湛。馆内有艾草沉稳的气味,水沉香袅袅的白雾和师傅的手拍打在肉体上浸着汗的声音,被门口一大幅半年成的双面苏绣挡住,隔间的小厨房,隔水蒸着玉米、山药等粗粮……这样的情景,二十七岁的老板娘江柔总是想起。她坐在长条案桌前拿个计算器噼里啪啦地算账,酸痛的肩膀搭上一双手,轻柔又力道恰好地按着。不用回头,知是高山,搭上一只手,又把脸颊温顺地贴上他的手背。她和高山在一起将近一年,高山的好在于他的不深究,知晓喜欢是乍见之欢,爱是久处不厌。他对江柔和陈桉之间的小情小意视若不见,对自己的过去同是讳莫如深。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隐去了绝世武功,安于当藏经阁的扫地僧。陈桉回国后也留在了无锡,有时会来东久看看江柔。他酷爱抽烟,江柔就总去隔壁的咖啡店讨一些当日的咖啡渣,装在一个椰壳做的烟灰缸里给他装烟蒂。他们之间没有亲密动作,很多时候就是这么面对面坐一会儿,他抽几支烟,她在对面静静陪着。陈桉最初创业,心事太多,总是锁着眉,拿起车钥匙说要走。她也不留,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头,说得空再来。他走了,茶凉透,她还坐在外面舍不得进来。高山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说,拿一件外套搭在她的肩头,回屋继续招待客人。对一个人好是会上瘾的,这个道理,江柔懂,高山更懂。岁月幽微曲折,爱一个人淡淡的情义。出自同一棵古树的两串小叶紫檀,两人分戴着,像走了心一样。应酬的空当,洗手间里,他在浓妆艳抹的女郎手掌下吐得像条狗时,她有时也会跟着莫名其妙地不舒服,将原本就空的胃吐得空无一物。有时午夜梦回,一脸的眼泪,给陈桉发信息:“我梦到你出事。”他若方便,会立马回个电话过来,告诉她没事,继续回酒桌与人称兄道弟,笑得暧昧不明。人是这样的,没有人会永远少年白衣,中年是种风尘,总会沾染。有次他们集体出游,夜宿在青岛,夏夜、冰啤酒和大只大只的海鲜,陈桉有些醉了,到墙脚吐完走回来还要摇头晃脑地向大家鞠躬谢幕。江柔沉醉在那种氛围里,看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了别处。有抱着吉他三十元唱一首歌的妙龄少女,甜美的声音唱沧桑的歌:“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来来回回一句“可不可以”,像一个怎么都不肯死心的人,陈桉手抖着差点拿不住烟,宋晓扶了扶他的肩,高山醉倒在桌上。从前的陈桉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会成为这样的年轻人,只有在喝多的时候,眼眶会湿,心头会软。他举起右手,和江柔轻轻碰了碰杯。江柔笑了。在二十七岁就对前程不抱期待,想着就这样过完一辈子吧,有情有义地待彼此,起落都在一旁相伴,适宜地伸出一只手扶一把。江柔在杂志上看到冯唐的诗:“草木都美,人不是;中药很苦,你也是。”心底也涌起一种莫名的凄凉,别人不需要去懂那些苦涩的前因和回不了头的艰难,他们只要结果。江柔不是,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她也不哭,愿赌服输。陈桉二十八岁志得意满,乔迁新居,请大家去家里做客,和新交的女友浓情蜜意,似要谈婚论嫁。一大帮人闹到最后,醉了大半。江柔去厨房煮蜂蜜水醒酒,恍恍惚惚地坐在灶台前等水沸。陈桉走进来,隔着长长的餐桌和她面对面坐着,对视了一会儿,都笑了。他说:“这个厨房是照我们以前说的布置的,以后可以几家人一起来烧烤。”她说:“有一天你结婚,千万不要叫我。”陈桉大婚,江柔因为飞机延误没有到场,宋晓在花海般的宴会厅待了半个小时也忍不住走出去吹风,心里莫名地难受。像一段岁月的终结,路归路,桥归桥。她在心里感慨,幸好江柔没来,来了得多难受啊。想起从前江柔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当然要去陈桉的婚礼啊,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让他的那一位知道,我们陈桉是很受欢迎的,得上心,必须疼他、重视他。”然而江柔这个大骗子再也没有回来,两天后铺天盖地都是客机失联的报道,失联乘客中,她的名字赫然在列。个人的悲剧是无法抵御一个属于时代、国家的更大的悲剧的,高山、宋晓赶去北京,在丽都酒店前前后后等了一个星期,侥幸、期待,心灰意冷又希望重生,最后大家都知道,一定是死了,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新闻发布厅里有遇难者家属情绪失控,号啕大哭。蜜月回来的陈桉那个时候冲进来,明亮的日光灯打在他脸上,一脸死白。很多时候,死亡是很残酷的。年迈的老黄狗睁着浑浊的眼睛看老主人提着屠刀走向它,顺从地低下了头,变成了灶台上香喷喷的一锅狗肉,硬得像木柴。猫死了,没人要它,就装在黑塑料袋里挂在河边的树枝上。麻雀叼走它的眼睛,然后是酸酸的肉,最后只剩下一张软塌塌的皮。人的死亡,并不比这些来得温和。像江柔缺席他的婚礼一样,她的葬礼也没有陈桉的身影。黄昏的时候,高山在东久的院子里找到他,灰色的毛衣,坐在一株石榴树下,背影一动也不动。高山从前说过:“一个院子里只有一棵树不好,就是一个困字。”可江柔,独爱这一株石榴。夕阳越来越暗,陈桉蜷缩在那张藤条椅子里一动不动,听到高山喊他,茫茫然地回过头,那神情,好像一个失落了很多快乐的少年。“她可能有预感觉得自己回不来,走之前就给你准备了结婚礼物,还有一张贺卡。”陈桉拆掉精致的包装,是她最后的字迹:愿往后的日子,和和美美,长长久久。和美长久里本来也没有她。·岁月忽回头·任何东西,只要太深,都是一把刀。很多时候,孟荻觉得她和顾叙只差一步,像书法的最后一个弯折钩,木器的最后一下雕刻,礼佛的人口中最后一句《金刚经》。这么多年了,就差这一步。这一步之遥,是遗憾,还是一种爱的修为,辗转反侧的那些夜晚,孟荻难以分辨。却时常想起高中时从教学楼走回女生宿舍的那一条路,种满了梨树,清明前梨花开的时候,那条路总是很安静,白色的花瓣被风摇下来,像细细的雪。这条路,孟荻和周源走过,也和顾叙一起走过。只是和周源走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安静,偶尔对视一眼,就笑着别过了脸;和顾叙走的时候,却总是在生气,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像冬春之交的天气,泛着冷,却有着属于他们之间的情义。比如高二的那次社会实践,去苏州的甪直,正是吃菱角的时节,班里的女孩子扎着堆向当地阿婆买了一竹篮,围坐在一起剥着吃,又羡慕起小河中央含苞欲放的莲花,只是谁也不敢下水采,有些悻悻而归。晚上照例是夜自修,课代表在讲台上发上次的数学月考卷,孟荻把政治书放进书桌,突然摸到一些凉凉的、细长的东西。偷偷钻下去看了一眼,三支娇艳欲滴的荷花、两把翠绿翠绿的莲蓬,她惊喜得差点叫出声来,连忙用试卷掩好。回头看一眼末排的顾叙,他装模作样地对着不及格的试卷皱着眉头,嘴角却忍不住地扬起。关于那三支荷花和两把莲蓬,顾叙什么也没有说,孟荻也没有问,他们就是笃定对方会知道。那个夜自修是孟荻高中时代最美妙的一个夜晚,她的左手一直藏在课桌里,像摸一只可爱宠物一样摸着她的花儿,班主任走进来巡课,吸了吸鼻子:“哪来的一股清香啊?”孟荻扑哧一笑,片刻左前方的周源扔过来一张纸条:“什么事这么开心?”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她磨磨蹭蹭拖到最后,把花儿装进书包,有些雀跃地走回宿舍。顾叙在半道上突然出现,倒退着走,看着她,明知故问:“孟荻,傻乐什么呢?”孟荻昂扬着脸:“不关你事儿。”这就是2005年的孟荻和顾叙,把三勒浆当水喝的孟荻和把游戏当课上的顾叙,在那个散发着荷花清香的夏夜,一前一后拌着嘴,心无芥蒂地走着。南京大学东、南、西、北四条路分别是北京中路、汉口路、上海路、青岛路,道路多平地加小陡坡,路植大片大片的梧桐,深秋的时候,满城纷飞的落叶,骑自行车经过,像被车轮碾碎的雪。这样的雪,孟荻只能和周源一起看。顾叙没有来。一场高考让少年们分道扬镳,孟荻和周源考上了南大,顾叙分数只够上当地的职校,路归路,桥归桥,青春过了最高的燃点,像唐诗过后的宋词,兴尽悲来,虽然还是吹气如兰,脉息却微弱了很多。几场谢师宴都没有顾叙的影子,只有临开学最后一顿散伙饭,他出现了,顶着一头极短的、根根树立的头发坐在KTV赭红色的沙发上和几个男同学吹牛。孟荻记得那一晚顾叙没有唱一首歌,喝了七瓶雪花,啤酒瓶一一排在桌前。散伙饭上的顾叙像一个影子,淡入进所有离别的背景里,只有在孟荻的心里,他是亮堂的、有颜色的,坐得离她那么远,喝酒吹牛的样子,却盘桓于心。2006年,手机和网络都没有那么发达,孟荻和顾叙的联系仅仅只有手机上只言片语的短信,孟荻写给他的信,他也是拖了很久才回,潦草涂上几行字,像他高中时的作业本。渐渐地,孟荻的心也冷了,和周源一起上课、吃饭、去图书馆,当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时,顾叙却又出现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车里装了那年各种流行的玩意儿,卡带、游戏盘、明星海报、盗版言情小说,倒爷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和男生称兄道弟,和美女搭讪聊天,来了南京大半个月,没有找孟荻,也没有找周源。最后是孟荻没忍住,气冲冲地找上门,拉开破面包车的车门,钻进副驾就赖在了里面,顾叙愣了愣,埋头笑了,继续招呼他的生意:“哎,同学,一百元找副驾那位美女找……”就这样,孟荻没有课的日子就捧着一个热水袋坐在面包车里帮顾叙收钱、找钱,也是后来才知道顾叙自作主张从职校退了学,跑到南京用学费买了辆二手面包车,做起了生意。“那来了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孟荻问。“没混出点儿样子,不好意思来。”“那为什么要在我们学校门口摆摊?”“因为想见到你。”孟荻笑了,低头剥掉烤红薯上面薄薄的皮,一小口一小口咬进嘴里,笑一下,咬一口,喜不自胜。顾叙问:“你傻乐什么?”孟荻说:“就不告诉你。”2007年的孟荻,就像一只小袋鼠跟着袋鼠妈妈一样跟在顾叙身后,她跟着他一起去进货,扛着大包东西走在寒风里,他瑟缩地点一根烟,让她抽一小口,说祛寒。天寒地冻,孟荻觉得她和顾叙,就像两个行走江湖的人,如果此时行囊里有一袋酒,顾叙也会拿出来给她喝一口。那辆越来越旧的面包车就是他们的马,天黑透的时候他就教她开车,从空无一人的青岛路的斜坡上冲下来,害怕又兴奋地尖叫着。那一年,顾叙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做小生意,有时赚了,有时赔了,生活总是给你一点甜头,再把你打回原形。除了赚钱,顾叙唯一的爱好就是搓麻将,在他认识的朋友家里,一搓就是从黄昏到深夜,孟荻下了夜自修就来找他,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他搓麻将。有时窸窣地吃零食,像一只小老鼠。顾叙出去上厕所,回来推开门的时候,看着一身素净的孟荻,那么安静、那么毫无抗拒地坐在那一片乌烟瘴气的方寸之地,突然就觉得很难过。他拿什么去给这个女孩未来呢?他明明一无所有。那晚顾叙一家独赢,孟荻开开心心地和他一起数那些皱巴巴的零钱的时候,顾叙突然开口:“孟荻,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好好念书,好好找工作。”孟荻怔在那里,片刻像没有听见一样,笑嘻嘻地问:“一会儿我们去哪里吃夜宵?”顾叙吼了一声:“我让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问你一会儿去哪里吃夜宵!”孟荻也冲他吼,刚吼完,眼泪就掉下来了。顾叙不能看她哭,他把理好的赢的几百元零钱放进孟荻的衣服口袋,鼓鼓地凸起一块,像放进去取暖的一只手掌。他留下了羽绒服,穿着薄薄的毛衣就走了。那是2007年的年末,顾叙和孟荻彻底分了手,毫无征兆,甚至在这之前,他们还热烈地讨论过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应该怎么过。但他们确实是分手了,南大门口的那辆面包车也没有了踪影,原来租的老公寓顾叙也不住了。又过了一段日子,孟荻打听到他跟着别人卖起了电脑,过得不好不坏。顾叙的善意她懂,但一颗好人的心,自以为是地用来做了坏事,同样让人难过。寒假将至,周源来找孟荻去车站买回家的火车票,打顾叙的手机,他没有接。孟荻考完了试,在学校等放假的最后一天,他却来告别,说要跟着别人去深圳,那里有很多新的机遇,计算机时代就要来了。他说:“孟荻,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2007年的那次告别,是孟荻大学时代见顾叙的最后一面,她一直记得他们散步的那一片湖,周围是枯黄了的芦苇,土地带着湿气。顾叙在那样一个昏黄的背景里,扭过头对她说:“孟荻,我不像你们,有那么多机会。”可能是天寒日暮易生岁月之感,她在那一刻突然就原谅了顾叙。就像2005年在去南京的火车上,顾叙在车站目送他们时孤零零的身影,那么令人同情。顾叙说得没有错,孟荻对他的爱,一部分是同情,就像当年他们都离开了,去奔向大好的前程,只有他一个人留了下来,被灰扑扑的命运盖住。那次夕阳下的告别,孟荻忘记了自己的难过,只盼着一起走的那条路不要有尽头,哪怕天一直这么冷,夕阳也落了,植物都枯了,再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也不要有尽头。顾叙离开她,孟荻一个人不害怕,她只怕顾叙一个人孤单。就这样,顾叙走了两年多,这中间和孟荻的联系少之又少。她毕业的时候,他没有回来;周源结婚,他没有来;甚至是他们高三的物理老师病逝,班里的大部分同学都来了,顾叙还是没有出现。孟荻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在等顾叙,她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已经不会影响她的生活了。她毕业后进外企,职业生涯大有前景;她谈了一两场恋爱,对别人张开怀抱的时候,也是发乎真心。只是有时加班回去的路上,或是在看到一辆破旧面包车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晃神,心里是绝望的。她觉得她和顾叙的过去,就像那些埋在冬天地表下冷硬沉默的种子。它们可能就这样永远地沉睡了,不会发芽、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大地永远荒凉空荡。很快2010年就来了,新年还没有过完,孟荻在高架上撞了车,剃了小半边头发,缝了十二针。在医院住着的那些日子,周源常来看她,有次无意数落道:“你开车太冲,像顾叙。”提到顾叙,孟荻低头笑了笑,突然心里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好像想不起顾叙了,好像顾叙就变成了她发白的头皮里一道蜿蜒的伤疤,留在了她的青春里。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太执拗,害怕分离。是要很久以后,才会明白,若不是历经漫长的分离,历经杳无音信,不会懂得一个人背影会那么长,长到一回头还能看见。2010年,顾叙回来了。孟荻后来和顾叙心平气和地说起她觉得最快乐的时候,不是他又挣了多少钱,或是买了一幢大房子,而是在2010年她车祸养伤的那一阵儿,有一次他答应带她出去看电影,从早上九点,她就换好了衣服,又披了一条厚毛毯,坐在窗户底下等他。十二点的时候他来了,孟荻打开门,门口放了一玻璃樽金鱼草和粉玫瑰。孟荻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她坐在那个冬天的阳光里等他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她知道他一定会来。2005年到2012年的这八年间,对很多人来说,时代都赠予了他们几次公平的机遇,一次是计算机,另一次是互联网,还有一次是出国热。被高考淘汰过的顾叙足够幸运,也足够果敢,在时代洪流里,死死抓住了两次机遇,所以他的成功也是必然的。当顾叙第一次以企业家的身份出了专访时,孟荻步行了一整条街,在报刊亭买了三本杂志回家,一本珍藏,另外两本分别仔细地裁剪下来,贴在一张纸上,用大相框装裱了起来。她由衷地为他的成功高兴,只是他的成功里,也有她太多太多的孤独。她总是在卑微地等着他,等他出差归来,等他陪完客户,等他谈完要事,那些见不到他的日日夜夜,有时太过想念,她就从他落下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了放在烟灰缸里慢慢燃着,慢慢闻着味道。顾叙回来后的那几年,孟荻不记得他一共失了多少回约,也不记得自己喝醉过多少次。那些激烈的争吵,那些抱头痛哭后的原谅,渐渐地,孟荻觉得她的爱情变成了一个老人,老得安静,又乖又懂事。不再索求什么,只看着每日壮阔而平静的夕阳,一瓷杯热茶捂在手里,发一个很长的愣,再一晃神,已经没有岁月可回头。可能这就是命运,有些人一生注定不会给爱情太多时间。顾叙的勃勃野心,孟荻的执迷不悔,任何东西,只要太深,都是一把刀。2014年,顾叙的公司生意蒸蒸日上,而对他来说,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他把曾经的恋人送去了美国。他记得他送孟荻走的那天是圣诞夜,他终于低了头:“没想到,我们还是蹉跎了十年。”“本来我们可以好好地相爱十年。”孟荻拖着行李,侧过脸看着他,又温柔又疲倦地笑了,“可是没有关系,对我来说,跟你有关的每一年,都不算白费。”2014年的圣诞夜,他们在机场的航站楼一起吃了碗海鲜面,后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他都不能闻海鲜面的味道。像在心里剥开了一颗洋葱,想哭。·少时爱如心脏,老来不过盲肠·那时的不甘心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愧疚是矫饰。爱若有口无心,非常可耻。2005年的夏天,某杂志的娱乐版提到黄磊和周迅,《橘子红了》最后一场戏拍完,两个人在影棚门口,周迅靠在门边上,黄磊后来说:“她站在我旁边,忽然我觉得像过完一辈子,两个人站那儿像过完了一辈子。”二十二岁的郑然不是黄磊的粉丝,却也觉得怅然,那种站在一个人身边一会儿,就像站了一辈子的感觉。她缓了一阵儿,打电话给男友邵年,约好五点浴室门口见,然后一起吃晚饭。学校是古朴陈旧的老校区,绿植轰然入眼,野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郑然在水房前等了一会儿,不见邵年踪影,知他打游戏入迷,也没有再催。再出来时,那人已站在路口,衬衣是雨打过梨花的白,在邵年之前,郑然从没想过“亭亭玉立”这个词也可以形容男生说不出的漂亮。他佯装歉意,买一支可爱多赔罪,眼底却毫不在意,他知道她总会原谅。一起上下课,一起吃饭散步,他们像校园里每一对甜蜜而无聊的情侣。每次一帮人吃夜宵,郑然当年倒追的往事总被提及,和那些几元一份的下酒菜被年轻无知的嘴反复咀嚼,男生含义不明地笑,女生微微地轻笑,郑然不响,默默地帮邵年把鲳鱼的刺理掉,剩下一大块完整的鱼肉。郑然算不上美女,但她是个好战士,一起吃小龙虾的有个女孩叫妙丽,热裤下一对藕段般的白腿,娇声喊有蚊子,一双腿就伸到了邵年面前。郑然不动声色,一整杯冰啤酒洒在了上面。满桌突然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妙丽惊慌尴尬地收回腿,郑然平静地递纸巾,邵年将这一幕收进眼底,什么都没有说。夜宵后照惯例是他们男生的网吧游戏时间,那一年,魔兽世界公测不久,引众宅男竞折腰,其实他们都玩得很烂,却忍不住装成游戏高手的模样,比如邵年他们,在雷霆崖,一行五个牛头人小号浩浩荡荡地往前跑,打头的邵年叫勇敢的心,后面依次是勇敢的肝、肺、肾、胃,郑然去小卖部一趟,为他们带来了红牛和烟,赶着在门禁前回去,肝、肺、肾、胃叼着烟,统一站起来答:“大嫂走好。”郑然笑着把他们一一按回座位,看到游戏前心无旁骛的邵年,想起前一阵儿看到的那句“两个人站那儿像过完了一辈子”,突然心里就疼了一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在商学院,郑然和邵年能在一起多久曾是一个赔率最高的赌,赌他们赢的同学赢得好几个月的生活费,玩笑般感谢郑然,说她争气。郑然有些黯淡地笑了,其实她在心里也是买的自己输。她不怕,有什么怕的呢,输给他不丢人,最多给外人看个笑话。但快乐是她自己的。转眼大三,邵年中俄班要去俄罗斯交换两年,走前谁也没有提分手的事,邵年甚至还好好陪了郑然一阵儿,最后一个星期,签证下来,邵年回家陪父母几天,然后从北京飞莫斯科。分别的那天,窗外冷雨,邵年他们几个挤在同一个宿舍吃夜宵,郑然和另一个女生苏美瞒过舍管混了进来,一边帮各自的男朋友整理行李,一边听他们掺着啤酒与烟味的青春壮语。二十多平方米狭长的男生宿舍里,甚至整层楼里,都是凌乱嘈杂,透着浓烈又难闻的离别气息。年轻时的爱情多么脆弱呢,时间、距离,一个误会、一次争吵就能让彼此恨成陌路。郑然和邵年后来再遇到,一起喝酒,郑然问他:“你懂什么是爱吗?”邵年摇了摇头,郑然说:“我也是。”也只有在最不懂爱的年纪,才有这样的勇气,喝最便宜的酒,张牙舞爪地说爱一个人,然后转眼就忘了。那个积满青春伤感的宿舍里,他们席地而坐,扬言要把两箱酒喝光,去外面的世界混出人样。然而后半夜他们吐得像狗,也不会预料到,人生越往后,他们中的一些人会渐渐收起了扬扬得意的尾巴。有人说:“郑然,你要哭就痛痛快快哭,别哭丧着脸啦。”邵年低了低头,拿起酒杯,说:“郑然,我敬你。”不是“我们分手吧”,也不是“你等我”,而是“我敬你”。郑然听着,比听到任何一句话都难过。一年后从苏美的男友那里听说邵年和妙丽在莫斯科做室友,后来睡到了一起。天寒地冻,大雪封了家门,邵年说:“太孤单了,有个人陪就什么都抛脑后了。”邵年这句话是用短信发来,一元一条,以前他们总是70个字打得满满的。如今这条,却觉得每多一个字,都是一根针刺进眼底。还好,太多的蛛丝马迹,足够的心理建设,面对这样的结果,都没有当初送他时那句“我敬你”令人伤心,我苦心孤诣爱你多年,你举了一杯酒说“我敬你”。五六月的南京特别美,金黄色的阳光打在脸上,像给每个人的眼角眉梢刷了一层蜜糖。郑然在这样的落日里走,鞋跟清脆,昂扬着头,好像全为自己活着一样。后来实习签约,她还是留在了南京,像个爱情里的前朝遗民般,留着条长辫子不肯剪。郑然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苏美也没有回老家,两个女孩在青岛路一幢老楼里租了房,当起了室友。苏美也变回了单身,不过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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