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菩提灯树上烛火闪烁, 烛光透过鎏金铜叶片倾泻而下,映亮案上摊开的书册卷轴。
瑶英伏坐在案前,批阅完一叠文书, 搁下笔, 揉了揉肩膀, 把拿不定主意、没有写下详细批示的文书放在一边。
各州饱经战患,满目疮痍, 百废待举, 但是西域地形复杂,交通不便, 想要尽快恢复生产, 千头万绪, 实在繁琐,光是推行一道简单的设立学堂、许平民子弟入学的政令就遇到重重阻碍,而且现在还有很多小部落并未归附,要随时警惕残余势力的反扑, 她每天看文书就焦头烂额了。
相比之下, 商队好管理得多, 因为商队追逐利益, 只要确认有利可图,商队上下都能齐心拥护下达的每一个命令。
好在眼下各州生机勃勃,流民陆续安置, 民心稳定,等提拔上来的官员熟悉公务,应该能很快步入正轨。
瑶英长舒一口气, 刚拈起笔,脚步声咚咚响起, 缘觉从帘后探进半个身子。
“公主,王发作了!”
瑶英立刻放下笔,站起身,匆匆跑出屋子。
毕娑刚刚进去送药,被真气所伤,捂着胸口站在入口旁,面色苍白,皱眉调息片刻,递给她一瓶药,看着她走进密道。
“公主小心,如果有事,就摇动悬铃,我在这里听得到。”
瑶英答应一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夹道里跌跌撞撞走了一会儿,看到前方透出亮光,加快脚步。
余光里一道金色弧光闪过,一双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慑人的寒光。
瑶英吓了一跳,脚步顿住。
花豹从角落里迈出,踩着优雅的步子走到她脚下,耸鼻嗅了嗅。
瑶英手心冒汗,纹丝不动。
花豹喷出的气息拂动她的裙角,围着她转了一圈,掉头往里走。
瑶英松口气,走进入口。
洞中水气弥漫,光线昏暗,温泉水汩汩流动,冒起珍珠泡似的细沫。
一道身影盘坐在石台旁,面孔雪白,紧皱的眉心微微泛红,周身仿佛隐隐散发冷厉杀气,袒肩袈裟下的肌肉紧绷,肌肤泛着油亮的湿光,滚动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润湿的水气。
他在忍受痛苦。
瑶英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朝他走近,踏出没几步,他忽地睁开眼睛,两道冰冷无情的目光穿过朦胧的水雾,落在她脸上,幽深双眸爬满蛛网一般的血丝,黯淡的光线里,看起来着实吓人。
金刚怒目,菩萨慈眉,这一瞬,他是苏丹古,是昙摩罗伽。
瑶英心尖颤动,酸涩翻涌,他一生坎坷,长年饱受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还要因为情动而煎熬。
她宁愿他不曾为自己动情,也不想看到他在信念和私欲之间挣扎。
瑶英迎着他冰雪一样寒凉的视线走上石台,俯身,倒出几枚药丸,送到他唇边。
“法师,是我。”
她敛去心酸,柔声道。
昙摩罗伽眉头紧锁,眼神空茫,凝望她许久,眸中一道幽冷暗芒掠过,突然抬手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蹲下。
他脸色青白,手指却像火炭一样滚烫。
瑶英猝不及防,跌进他怀中,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
他垂眸看她,眸中幽幽冷芒浮起,视线凝定在她脸上。
双瞳剪水,秋水盈盈,倒映出他冷冰冰的脸。
“诸般幻象,万物皆空。”
他一字字念诵,嗓音清冷,目光如一潭深水,无波无澜,搅不起一丝涟漪。
“是啊,法师,我只是你的幻象。”
隔着半湿的袈裟,他的心跳平稳从容,瑶英回过神来,在他怀里坐起身,轻声说,摊开紧握着药丸的手,凑到他唇边。
“吃了。”
昙摩罗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神深邃,有些泛白的唇张开,吞下药丸。
他的唇丰润柔软,从瑶英掌心蹭过去,她身上起了细细的战栗,收回了手,想要坐起身,被他牢牢按住。
他看着她,端严冷肃,像一尊佛,双手却紧紧按着瑶英不放。
以前不知道他的心思,瑶英不会觉得什么,现在知道了,明知他没认出自己,躺在他怀中,身上还是跟着发热,他的心跳声在她耳边回荡。
他没有其他动作,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小声念着经文。
瑶英认真听了一会儿,发现他念的是梵文,她听不懂。
半晌后,他停下来,看着她。
如银月华从洞顶倾洒下来,他那双碧眸像是被水气浸染,雾气弥漫。
瑶英心中柔软,笑了笑。
“我在这呢,我陪着法师。”
他阖上双眸,继续运功,体内真气游走鼓荡。
瑶英从他怀里坐起身,守在他身边,为他拭汗,看他神色不对,立刻出声叫醒他,再喂他服用一丸丹药,看他嘴唇干裂,倒了碗水喂他喝。
不觉就是两个时辰过去,他的气息渐渐平和下来,瑶英松口气,靠在他身边,枕着石壁打瞌睡,迷迷糊糊睡着了。
昙摩罗伽清醒过来时,胳膊微微酸麻,瑶英依偎在他身边酣睡,眼睫轻颤,手指抓着他的袈裟袖摆。
夜色深沉,月光柔和,隔着雾气看她,愈加明艳动人,她微微嘟着的唇饱满红润,娇艳欲滴。
昙摩罗伽蓦地想起她送他的刺蜜,晶莹鲜甜。
他看了她片刻,右手抬起,慢慢靠近她的脸,在快碰到的那一刻停下来,抽出自己的胳膊。
瑶英被惊醒,身子顺势往下滑。
昙摩罗伽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扶她坐起身。
瑶英揉揉眼睛,呢喃着问:“法师,好些了吗?”
刚刚睡醒,语气软糯缠绵,拨动人的心弦。
昙摩罗伽松开手,“我好多了,公主出去罢。”
瑶英一顿,抬眸看着他,“法师,出家人不打诳语。”
昙摩罗伽不语。
“你想让我留下来陪着你,你说过的,我都记得。”
瑶英道,语气轻快,站起身,扶他的胳膊,“好了,别管我了,法师该泡热泉了。”
昙摩罗伽轻轻推开她的手,示意不必她帮忙,起身踏入热泉。
瑶英看着他身上的袈裟:“不脱衣裳吗?”
他背影僵了一下,背对着她坐下。
从前,她不知道他的心思,自然可以坦然地在她面前脱衣,现在不行了。
他闭目,不一会儿又睁开,看向石台。
瑶英在石台边垫了张绒毯,盘腿坐着,双手托腮,盯着他看,见他看过来,朝他眨眨眼睛。
昙摩罗伽道:“出去吧。”
她摇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抱紧绒毯:“我不打扰法师。”
昙摩罗伽看着她的背影,没有作声。
窸窸窣窣轻响,瑶英突然回头,目光清亮,紧紧攫住了他凝视她的视线。
他果然在看她。
昙摩罗伽和她对视,四目交缠,他缓缓合上眼睛。
心如功曹,功曹若止,从者都息。欲生於汝意,意以思想生。二心各寂静,非色亦非行。
是的,他想让她留下来。
瑶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不睁眼了,趴在石台边,伸手撩动温热的泉水,指尖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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