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厉声破空, 倏然而至。
李玄贞高大的身躯笼住李瑶英,抱着她躲避,几支长箭紧贴着他的胳膊擦了过去, 钉在沙地上, 直没入尾。
嗖嗖几声利响, 不知道从哪里射来一支支铁箭,箭势灌满力道, 如流星赶月, 远处几个放箭的北戎骑兵一个接一个应声摔落马背。
李玄贞拥着轻轻颤抖的瑶英,浑然不觉身后的金戈铁马声, 身上伤痕累累, 像是有一把把尖刀在血肉中翻搅, 但是此刻他早已被铺天盖地的欢喜淹没,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
长安离凉州不算远,只要她哪天害怕了,后悔了, 向他求救, 他随时可以去救她。可是她却被海都阿陵掳到了西域, 又流落到更遥远的、和中原几乎没什么往来的王庭。他穿过祁连山, 出了玉门关,走过八百里莫贺延碛,从伊州逃出, 翻越巍峨的天山山脉,在像是永远走不到边的浩瀚荒漠间找了那么久,一路找到陌生的域外之地, 终于找到了她。
她还活着,长高了, 结实了点,小脸贴在他胸前,抱着他腰的手臂柔韧有力。
李玄贞双臂收紧,紧紧抱着瑶英,生怕这只是他连日干渴饥饿和痛苦之下的幻觉,他和李仲虔陷入绝境之时,曾被海市蜃楼困扰,发疯地冲过去,看到的却只有漫天黄沙。
箍在肩上的胳膊铁钳一样越收越紧,瑶英有些透不过气,抬起头,一串晶莹泪珠从腮边滑落,双眸却满是笑意,泪光掩不住满溢的欢欣。
李玄贞脸上糊满了鲜血和尘沙,辨不出面目,只能看清一双凤眼。
他看着她,低头,手指按住她的颈子,继续和她相拥。
瑶英闻到浓重的血腥气,意识逐渐回笼,周遭的厮杀声和长箭破空声迫使她从狂喜中平复下来。
他们还在战场上,不能麻痹大意,梦中的场景随时可能再出现!
“阿兄,我们先撤去安全的地方!”
瑶英轻轻挣开李玄贞。
李玄贞吓了一跳似的,抖了一下,双臂抱得越紧,不让她动弹,手指紧紧按着她的脖颈,不许她抬头看他。
她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只要再多看他一眼,她就会发现他不是李仲虔。
“阿兄?”
瑶英感觉到他身上遽然爆发出来的气势,低低地唤一声,手指感觉到一阵黏稠濡湿,他身上都是血。
“阿兄,你受伤了,听话……”
瑶英抬起头。
李玄贞对上她修长的双眸。
两人目光相遇,她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滞,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这一丝疑惑让李玄贞的脑子立刻清醒过来,伤口的痛楚顿时变得无比清晰强烈,他痛得哆嗦了几下,倒在了沙地上。
“阿兄!”
瑶英抱住他,焦急地唤他。
“阿韦,过来!”
亲兵高声答应,飞快跑到他们身边,掏出纱布伤药,用剪子剪开李玄贞身上破烂不堪的皮袄,检查伤口,找出大量流血的伤处,包扎止血。
“阿兄,别睡过去,和我说话,我是明月奴啊,我在这……”
瑶英双手轻抖,解下腰上的皮囊,倒出清水打湿巾帕,润湿李玄贞干裂的嘴唇,巾帕拂过他颈间,擦去血迹。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陡然从慌乱中回过神,仔细端详李玄贞。
李仲虔线条硬朗,下巴到颈间有一道一指长的刀疤,是他和南楚大将对战时留下的。
这个男人的眼神不像阿兄。
下一刻,瑶英继续倒水,动作不复刚才的轻柔怜惜,拨开李玄贞脸上的乱发,巾帕擦过他的脸,抹掉了半边血。
他俊秀的五官渐渐显露出来,剑眉凤目,眉宇间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刹那间,瑶英眼里的欢喜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空茫。
大起大落,不过如是。
她呆呆地握着巾帕,半晌没吭声。
李玄贞知道她认出来了,心中苦笑。
瑶英冷冷地看着他,她梦中所见的明明是李仲虔,为什么变成了李玄贞?
几乎一样的场景,一样的装束,一样的擂鼓瓮金锤……李玄贞怎么会拿着李仲虔从不离身的双锤?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瑶英脸上血色褪尽,神情蓦地变得冰冷,唰的一声,推开亲兵,扑到李玄贞身前,抽出藏在腰间革带里的匕首,刀尖抵在他喉咙上。
“我阿兄的金锤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声音颤抖,两道目光落在他脸上,毫无一丝温情。
“你对他做了什么?”
李玄贞迎着瑶英冷淡怀疑的视线,艰难地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她看李仲虔的眼神盛满惊喜,娇柔,孺慕,信赖,亲近,欢喜浓烈得几乎快要溢出来。
看他的眼神,只有冷淡。
差别居然如此之大。
大到有那么一刻,李玄贞胸腔里充溢着嫉妒、不甘和一些他自己也分不清的东西,真希望李仲虔从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瑶英手上用力,匕首紧抵他的咽喉:“李玄贞,你对我阿兄做什么了?你怎么拿了他的金锤!”
李玄贞望着她的眼睛,“他还活着……”
他猛地咳嗽起来,唇边溢出血丝,身上直颤,瞳孔放大。
亲兵脸色一白,掏出一瓶强心保命丹药,塞进李玄贞嘴里:“公主,他身上好几处大伤口,都能看到骨头了,这是虚脱、快不行了!得赶快给他止血,送他回营地!”
瑶英蹙眉,收回匕首,站起身,示意亲兵继续为李玄贞包扎伤口。
李玄贞命大,每次都能绝境逢生,没那么容易死。
亲兵都围了过来,认出李玄贞,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太子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瑶英把匕首塞回腰间,“他肯定是来找朱绿芸的。”
遇到朱绿芸的时候她就猜到李玄贞会为了朱绿芸离开中原,他被北戎兵追杀,说不定就是因为和朱绿芸会面时暴露了身份。
亲兵面面相觑,问:“公主,救还是不救?”
瑶英点点头,淡淡地道:“救。”
留着李玄贞有用,收复河西之地,必须和他结盟,而且他拿着李仲虔的双锤,说不定知道李仲虔在哪里。
等弄清楚他是怎么得到李仲虔的双锤,再和他算账。
瑶英整理思路,彻底冷静下来,脸上难掩失落。
她真的以为梦中的场景再现,骑马朝她奔过来的人是李仲虔,怕他受伤,情急之下没看清他的脸就迎了上去。
李玄贞又不是没听到她叫了什么,为什么不出声?
他要是出声了,她马上就能听出来。
旁边扛旗的亲兵挠了挠脑袋,“太子殿下刚才怎么那么关心公主?还抱着公主不放手?”
乱箭到处飞窜时,李玄贞紧紧抱着瑶英躲避流矢,他们都看在眼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另一个亲兵哼了一声,道:“肯定是逃命的时候看到熟人,太激动了,想求公主救他,怕公主不搭理他,就紧抱着公主不放!”
众人深以为然,齐齐点头。
讨厌归讨厌,他们还是尽全力救治李玄贞,牵来一匹马,把人抬了上去,撤退到远离战场的地方。
……
另一头,莫毗多结束战斗,留下一部分人打扫痕迹,带着救下的汉人后撤。
几个汉人从绝境中脱身,整理了一下仪表,绑好散乱的长发,爬上山丘。
两个受伤最重的人忽然脱力,倒在了沙地上,其他人扶起他,一行人就这么沉默着,一步一步朝瑶英走来。
瑶英等在山丘旁,迎上前,目光扫过这几个身负重伤、身穿北戎骑兵服饰的汉人,忽然觉得他们有些眼熟。
苍凉的暮色下,几个汉人形容狼狈,浑身浴血,目光坚毅,相互搀扶着走到她面前,郑重地朝她行礼。
“不到凉州,绝不回头。公主殿下,幸不辱命!”
他们抬起脸,含笑望着她,目光热切,天真明朗。
记忆里的场景浮现在眼前,瑶英望着眼前满身是血的青年,心头涌起一阵激动,心脏怦怦狂跳,嘴巴张了张,眼眶湿润。
李玄贞带来的情绪波动霎时烟消云散。
瑶英翻身下了马背,朝汉人们走去,俯身揖礼,一揖到底。
她曾为眼前的青年们送行,对他们说: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今天,他们在沙丘重聚,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死的死,伤的伤,埋骨他乡,默默无闻,活着的只剩下这几个人了。
他们含笑看着她,一如离开时的模样。
少年强,家国盛。
汉人中的一个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黄绢包裹的册书,捧在手中,朝瑶英单膝跪下:“公主,我等奉命穿过重重封锁,抵达凉州,找到魏朝守将,在郑景和杜思南的帮助下呈交万言书和国主的信件,魏朝皇帝回信了。”
其他人跟着单膝跪下,右手抱拳置于胸前,眼中迸射出火星般炙热的。
瑶英定定神,压下心头的震动,接过信。
李德已经统一北方,完全控制西蜀,正是需要安抚人心、稳固政权的时候,曾经隶属中原王朝的西域诸州请求朝廷出兵,汉家遗民哭求王师收复故土,他当即将万言书张贴于榜,写了一封慷慨激昂地回信,字字泣血,句句振奋人心。
但是他没有保证会马上出兵收复河西。
青年们脸上闪过一抹羞愧之色。
“公主,郑景告诉我们,朝廷没有忘了我们,可是他们现在没办法出兵……”
他们急着赶回高昌报信,不敢在中原久留,虽然中原的官员个个都表现得十分热情,和他们同仇敌忾,恨不能立马收复故土,但是说起何时发兵,官员们就支支吾吾,故作拖拉,他们看得出来,魏朝现在没有那么多兵力。
失望是难免的,但是他们可以等,等魏朝统一南北,就能派兵收复故土了!
瑶英并不意外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李德谨慎惯了,不会轻易把精锐魏军投入到收复河西之地的战场上,她从来不指望他派出援兵直接和北戎交战,只要得到中原王朝的支持和回应,事情就好办了。
现在李玄贞就在她眼皮底下,北戎忙着和王庭交战,凉州军可以出兵策应,他们何须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朝廷的精锐身上?
只有当他们壮大起来、能够给北戎造成威胁的时候,李德才会投入兵力。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这支队伍已经有了规模,李德只能和他们合作,而不是命令。
瑶英目中含泪,看着眼前的青年们。
他的亲兵一个一个围了上来,和青年们一样跪在她脚下。
王庭士兵没有靠近,骑马守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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