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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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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中午。

    心胸外科的走廊,病房门突然打开,护工阿姨冲出来边跑边喊:“护士!护士!2床晕过去了!快来看一下!”

    同时护士台急救铃响,值班护士立刻抓起血压计朝病房冲过去。

    庄恕从办公室拉开门疾步走出,问跑过的护士:“怎么回事?”

    护士一边跑过一边回答:“2床徐芳因刚晕过去了。”

    庄恕赶紧跟着跑去。

    护士把一剂针剂注入徐芳因的输液瓶,庄恕看了眼床头的监护仪器,见数据在渐渐恢复正常数值,他弯腰听了徐芳因的肺呼吸音,眼睛依然看着监护仪器。他身后是方志伟正在写医嘱,低声交代护士:“心律、血压已经恢复了,问题不大,加查一个血生化,一个GFR(肾小球滤过率),一小时之后做心电图。”

    庄恕直起身问方志伟:“患者女儿不在吗?”

    “刚给她打过电话,她去陵园了,马上赶回来。”方志伟道。

    庄恕点头,吩咐护士:“观察半小时,我再来看一次。”护工赶紧迎上来问:“庄大夫,这个病人没事儿吧?”庄恕解释道:“她刚才是情绪过分激动,血压骤升,现在基本稳定了。”护工这才放了心。

    庄恕蹙眉问:“她情况一直很稳定啊,怎么会这样的?”

    “今天她丈夫下葬,都没敢告诉她。刚才她说躺了这么多天,都与世隔绝了,想看看电视,我就给她打开了。”

    庄恕听了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意外地在屏幕上看到记者正在向傅博文提问——“刚才傅院长给我们讲解了肺移植过程中最危险的部分。那么请问傅院长,在这次手术中,您有没有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您又是怎么面对的呢?”记者如是问。

    屏幕上傅博文微笑着说:“突发情况不是每次手术都有,但一帆风顺也是不可能的。比如这位患者COPD多年,支气管扩张严重,弹性降低,肺动脉硬化,这些都对吻合增加了难度……”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微笑着抬起头来,接着道,“中间也失败了几次,历时比较长,不过……我还是坚持完成了。”

    庄恕冷冷地看着电视。心中闪回手术过程中真实的场景——傅博文坚持着再次将持针器伸向一根血管,持针器颤抖着,那样颤抖的幅度和频率,不可能完成手术,甚至可能带来危险……就在持针器抖动着即将接触血管时,他伸出夹子稳稳地将傅博文手中的持针器钳住。

    傅博文握着镊子和持针器的手,又抖了抖,终于开始一点点地往后退,庄恕的夹子缓缓松开。

    傅博文的持针器慢慢转向一边,终于,手颤抖着一松,持针器咣的一声掉落在弯盘里。傅博文退出了手术的核心部分。

    而眼前电视里的傅博文继续讲道:“我希望徐芳因能够顺利康复,这也是她先生葛树新的心愿。”接着是记者一脸感动地说:“分开多年的夫妻,两人只有一个生存的希望。为了把两个生命融合在一起,作为目前中国肺移植的领军人物傅博文院长,推后了出国访问等工作,亲自为他们进行手术。这台肺移植手术惊心动魄,又精彩异常,它承载了一个家庭,一对分离半生的夫妻的希望,我们感谢傅院长用精湛的医术延续了病人的生命。”

    庄恕听着,脸上表情冰冷,呼吸稍稍有点急促。

    病房里除了电视的声音,分外安静,全都陷入了沉默。庄恕感觉到了,缓缓转头,见病房里除了昏迷状态的徐芳因,所有人都用矛盾的目光看着他。

    庄恕抬手把电视关掉,手里的遥控器往旁边一丢,冷冷地说道:“这个频道以后不要在病区播放了,病人情况还不稳定,她受不了这个刺激。”他说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急诊科,陆晨曦正在护士台前签字,方志伟匆匆走来,从陆晨曦身后抽走她手上的笔,没等她反应过来,用胳膊架起她就走。

    陆晨曦叫道:“抽什么风啊,我字还没签完呢。”

    方志伟道:“什么都别问,跟我来。”他把陆晨曦拉到僻静处,满脸严肃地说,“有一件事,你必须得知道,可是我又纠结该不该跟你说。”

    陆晨曦踹了他一脚,问:“什么情况?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我说了你肯定会骂我,但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方志伟纠结地抓头。

    陆晨曦瞪着他:“爱上我了,要向我表白?”

    方志伟苦笑:“……老大,我有女朋友,没有我也不敢找你。”

    陆晨曦不耐烦:“烦死了你!不说我走了。”方志伟一边拽她,一边赶紧起话头:“回来回来……我听说,徐芳因的肺移植手术,不是傅院长做的。”

    陆晨曦愣了:“你胡说什么啊!”

    “据说真正主刀手术的人,是庄恕。”

    “不可能吧……”陆晨曦震惊地说。

    方志伟道:“今天查房的时候,徐芳因突然昏迷,我跟着庄大夫去抢救。当时电视里正放着傅院长的采访,讲肺移植手术是怎么做的,庄大夫当时脸色很难看,说不要再让家属看这个频道了。”

    “那是因为不想让徐芳因知道她丈夫的事情,怕她情绪激动,这很正常啊。”

    “那也不至于发那么大火吧?后来我就去问当时参与手术的刘大夫,他跟我说……”此时一个护士路过,方志伟立刻小心地闭嘴。等护士走远,陆晨曦着急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傅院长,关键时刻掉链子了,是庄大夫救场。还说……还说杨主任早知道傅院长不行,才去找庄大夫,把你换下来,名义上是做助手,其实是给傅院长留面子。结果傅院长在记者面前把荣誉全揽到自己身上,搞得庄大夫很不高兴。”方志伟越说声音越低。

    陆晨曦怒道:“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方志伟没听懂,疑惑地问:“你说哪个是胡说八道?傅院长不是主刀,还是庄大夫对傅院长不满?”

    “都是!傅老师才不会这么沽名钓誉呢,庄大夫也是实事求是的人,不会造谣诬蔑的,肯定是杨帆散布谣言。”陆晨曦生气地说。

    “嗨,就知道说了你也不信,算了,当我没说啊。”方志伟叹气。

    陆晨曦鄙视地盯着他:“这么弱智的谣言你信啊?”

    方志伟无可奈何地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刘大夫没理由骗我啊,况且,庄大夫当时的状态确实有点不对,这我是亲眼看见的。”

    陆晨曦吸了口气,平了平胸口的气,开始回忆……想起在心胸外科看片室,庄恕赶来替换陆晨曦,傅博文的反应——他第一次毫不留情地把她赶出了手术室。接着想起她问庄恕:“手术中,出现什么要傅老师和您一起解决的难题了吗?”庄恕一脸平静地说:“没有要我和傅院长一起解决的问题。”难道,难道他的意思是,没有需要“一起”解决的难题,因为真相是他独自解决了!

    随即,她却又想起了昨晚看了三分钟的傅博文采访画面。傅老师如果不是自己独立完成,又怎么会接受采访?她摇摇头,心道,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问问清楚不就好了。

    陆晨曦回过神来,冲方志伟道:“这件事,不许再跟别人说,知道吗!”

    方志伟为难地说:“不用我说,全世界都传开了。”

    陆晨曦拔腿就走:“我找庄恕去。”

    方志伟追在后面压低声音喊:“哎老大!别说是我说的啊!”

    庄恕从病房回到自己办公室,声音略重地摔上门,刚要坐下,传来了敲门声。

    庄恕压抑地问:“谁?”

    楚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庄教授,17床医嘱我想给您看一下。”

    “刘长河管床,给他看。”

    “还有院办转过来的,对我这件事的处理意见,还有我的检查……”

    “给科办,存档。”

    楚珺却还没有走开,轻声道:“我还有点儿……私事。”

    庄恕吐了一口气道:“进来吧。”

    楚珺打开门冲着庄恕道:“我是来感谢您的。”

    “谢我?谢我什么?”

    楚珺道:“我以为,我惹了祸,再也不能继续在这儿进修了,谢谢您帮我。”

    庄恕声音冷淡:“你已经谢过了,而且我也说过,这不是原则性错误,以后小心就是了。还有,最先替你跟上级、家属申诉的,也不是我,是陆大夫,要谢你也应该去谢她。”

    楚珺点头:“嗯,我也有点没想到,没想到她能帮我。”

    “好了,快去工作吧,你还有不少事情呢。”庄恕实在有些心绪烦乱。

    楚珺有些扭捏,站着没动。

    庄恕耐着性子问:“还有事儿吗?”

    “我有点东西,您能看一下吗?”楚珺期待地问,得到首肯后,她从文件下面拿上来她的画本。

    庄恕有点烦:“楚珺,上班时间不要搞这些东西。”

    楚珺赶紧说:“您别骂我,我是在下班的时候,给您和那个在ICU的孩子画的。”

    庄恕看了看她,有点过意不去地道:“又要值班,又要学习,还有时间画画,你都不睡觉吗?”

    楚珺来了劲,笑得平素收敛的清丽眉目都生动起来:“只要有想画的东西,我就睡不着觉,必须画出来才能踏实。”

    庄恕笑笑:“这应该叫创作冲动。”他伸出手接过画本,翻看着楚珺画的三组四格漫画。

    楚珺柔声道:“我昨天看到您在跟林森说话,听您把他当小孩哄,他却跟大人似的把您顶得不知所措,我觉得好好玩儿,就把这个场面画下来了。这些画您可以送给他,我觉得他会喜欢呢。”

    庄恕翻看着画,上面是略带夸张的大头小人儿:装着小大人样子,却处处透着童真的小林森和被林森“怼”得无可奈何地摸着头发的自己……他不由得笑出来,点点头:“画得真好,观察力非常强,你在这方面有天分啊!我也真丢人,应付不了个六岁孩子。”

    “您很好啊!我猜小林森一定很喜欢您!我是真没想到,您一个大男人,没结婚又没孩子,还对孩子这么有耐心。”

    庄恕只道:“小时候母亲工作忙,照顾妹妹的活都归我干,可能是那时候练的吧。”

    楚珺讶然:“妹妹?您还有妹妹啊!她在哪儿?美国吗?做什么的?长什么样?有照片吗?”她一连串问了这么多问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诚恳地说:“庄老师,我就是觉得,有您这样的哥哥真幸运。”

    庄恕却苦笑:“她像你一样,很小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卖了。”

    “啊?那她……”

    庄恕摇头:“她没有你这么幸运,能回到父母身边。她的丢失是因为我的疏忽,这是我这辈子最愧疚的事了。”

    楚珺难过地看着他,温柔地说:“我五岁生日的时候,还在人贩子手里。当时我就悄悄许愿,我的爸爸妈妈一定能找到我。后来没过多久,我真的被找到了。从那时起,我就不敢许愿了,想把好运气都留给最重要的事情。”

    庄恕垂下眼帘,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楚珺第一次勇敢地上前,伸手握住庄恕的手,认真地说:“庄老师,以后我每年都为您许愿,你们兄妹一定会团聚的。”

    庄恕感动地点点头,正要抽回自己的手,办公室的门却猛地被推开,陆晨曦一边往里走一边已经开口:“庄大夫……”

    庄恕和楚珺赶紧把手放开站起身,两人都稍稍有点不自然。

    陆晨曦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一幕,一时愣住。

    楚珺本来就怕陆晨曦,这时看着她心里更乱,张口结舌地想解释:“陆大夫……我给林森画了漫画……还有庄大夫,所以我就来……”

    陆晨曦手搭在门上,没有进来,也并没理会楚珺的解释,直接冲庄恕道:“我有事找你。”

    庄恕拿出那一沓做了不少标注的手术过程讲稿,道:“正好,我也想找你。明天的手术讲座还想跟你讨论一下。”

    楚珺默默低着头溜边往外走,走到陆晨曦身边,陆晨曦却没有让开。她抱着手臂堵着门。楚珺尴尬地说:“陆大夫,谢谢您帮我跟院里和患者解释,能让我继续在这儿进修。”

    陆晨曦慢慢扭头,盯着她冷漠地道:“解释肖铮这件事,因为我是当天的责任大夫,更重要的是,你说杨帆想让你走人。他不合标准地把你收进来,我看不惯,他为了省麻烦要把你踢出去,我更看不惯。说白了吧,我不是支持你,我是反对他。”

    楚珺更尴尬,含糊地应了句:“哦,我知道了。”陆晨曦依旧堵着门,又冷淡地看了楚珺一会儿,楚珺不敢看她,就那么可怜巴巴地低头站着。

    庄恕忍不住道:“陆晨曦,你干什么?”陆晨曦赌着气把手放下,让开一点儿。楚珺赶紧说了句“陆大夫再见”,逃一样地走了。

    庄恕沉着脸走过来,一把把她拽开,拉过门重重地关上,冷声道:“当恶人很过瘾是吗?不需要理解,不需要感谢是吗?你怎么这么幼稚!”陆晨曦被他说得压下去的火立刻又燃起来:“我不是不愿意被感谢,我是不愿意被不喜欢的人感谢,还有,千万别被不喜欢的人喜欢上。”

    庄恕闻言气笑了:“不喜欢的人?陆大夫不喜欢的人可真不少啊。”

    “不多。在仁合胸外,第一个是杨帆,因为他不像医生像商人,把看病当成买卖,我烦;第二个就是楚珺,不管她怎么努力,水准上,就是比想来进修的大部分医生差很多,她能进来,靠的是杨帆徇私。”陆晨曦犀利得有些尖刻,庄恕想要打断,陆晨曦伸出手制止他,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没有真凭实据,但她的水平你有判断。至于你教过她之后可能进步了,够格了,但也改变不了她当初不够格的事实。”

    庄恕叹口气:“她确实水平不高,但我跟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不可能一切都能拿尺子去精确衡量,就好像生命科学,不是机器零件,每一个手术都可能出意外,同样,每一个绝症也都有发生奇迹的可能。”

    陆晨曦挥手:“您甭跟我扯这么高深的哲学问题,我说的是楚珺,我不喜欢她,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就是她的上进努力当中,还包括了利用特殊的相处方式,从男性同事和上司那里,得到她不该得到的资源。之前是对杨帆,现在是对你。你们可以认可或者欣赏,但我十分厌恶。”

    庄恕被她如此不避讳遮掩的直白言辞说得尴尬无比,脸都微微涨红了,无可奈何地道:“我想你是误会了,你这纯粹是因为成见,过分解读。什么叫特殊的相处方式?那现在,我和你也关上门,在办公室里单独谈话,如果……”

    “我和你单独谈话,是因为你关上了门,你不想让人听见,想痛痛快快地骂我,我可没和你执手相看泪眼。”陆晨曦一句接一句地,说得庄恕无言以对。他抓起那份手术资料摔在桌上怒道:“你简直不可理喻!”随着那一摔的声响,陆晨曦抖了一下,但仍旧不肯服输,扔下一句:“好,我不可理喻!你欣赏楚珺,你当然欣赏不了我。”说完,她推门要走。庄恕叫住她:“陆晨曦!”

    陆晨曦拉着门把,停住了。

    庄恕吸口气问:“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吗?不会就是为了说楚珺吧?”

    陆晨曦道:“不用了,你们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庄恕听见“我们”二字,脸色一沉:“你们是谁,我们又是谁?”

    陆晨曦抬起下巴:“何必明知故问?我知道你和杨帆有交情,我也理解你对楚珺这样楚楚可怜的小姑娘怜香惜玉,放松技术上的要求,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为了拉帮结派打击别人,你连造谣中伤这种事都能做出来!”她说罢,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陆晨曦气冲冲地往急诊走着,迎面方志伟跑过来道:“陆老师,你要的肺移植手术报告,我给你拿来了。”

    陆晨曦看了一眼问:“看片室有人吗?”

    “张大夫在里面。”

    “行,我知道了,你忙去吧。”陆晨曦说着快步走向看片室,推开门,果然张默涵在,但是,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薛峦。

    陆晨曦正想退出,张默涵叫住她道:“陆晨曦,别走。人家薛峦的老师除了心梗还查出食管癌,这方面你是专家,来来来,给点儿建议。”

    薛峦看看陆晨曦,犹豫着问:“你……能给看看吗?”陆晨曦默默地点点头,走上前去,恰好张默涵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电话,对陆晨曦说了声“那我先回病区了”,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陆晨曦展开几张钡X线双重对比造影,打亮墙灯,盯着食道上端的明显不规则狭窄、充盈缺损,皱眉,然后望向薛峦:“这个……其实不用我解释了吧?”

    薛峦叹了口气,点头:“这些年,我也还在医药口……对食管癌的研究新发展和不同治疗方式的预后也是很熟悉的。晨曦,朱老师这个……如果还能手术,你可以主刀吧?”

    陆晨曦皱眉,又把其他检查结果看了一遍,关上灯,边和薛峦一起走出看片室边说:“刚刚发生心梗,这个月肯定不能手术。但是她这个情况随时可能出现出血、穿孔、呼吸困难……我刚给心内科赵老师和放疗组分别发了信息,看能不能明天凑个时间会诊。”

    薛峦诚恳地道:“多谢啊。”

    “客气什么?就算只是普通病人,不是你……”说到这儿她自失地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都不在心胸外科了,调去了急诊。这个手术,顶多是给些意见,没法亲自做。”

    薛峦皱眉问:“晨曦,你到底是怎么被调到急诊去的?”

    陆晨曦叹了口气:“这你还用问啊?性格糟糕,偏激固执,惹人讨厌,被踢出来了呗。”

    “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干吗这么说自己?”薛峦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望向陆晨曦,一脸的关切担心,这样的神情让陆晨曦心里猛地一疼,而后,仿佛覆在心上那绷紧的壳突然被刺破了个口子,那些往事,那些为了不让委屈流露的强悍,那些甜蜜和酸楚突然间就弥漫开来。她扭开头,躲开他那么温柔的目光,低声道:“关于我,你不是最有发言权的吗?我当年对你说过,来年再见,我会用手术刀做出足以让你后悔的成就。没想到,再见了,我连拿手术刀的资格都没了。我就是个笑话,对吧?”

    陆晨曦说罢,大步沿楼梯冲了上去。就在她马上要消失在他视线中时,薛峦突然大声喊:“我后悔了。”

    陆晨曦停住,却没有回头。

    “我收集过你所有的论文。托关系看过你各种手术直播。我后悔了,早就后悔了。后悔放弃手术刀,后悔……放弃了你。”薛峦在她身后清晰地说道。

    急诊大厅,杨羽刚刚给一个病人量完血压,挂上输液袋,就听到门口一阵吵闹,杨羽回头,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横抱着一个女孩冲进来,大声喊着:“大夫!大夫!救救她!大夫!”两人身后跟着三四个差不多大的女同学。

    杨羽立刻推起一辆停在墙边的轮床迎过去,帮助男孩把女孩平放到轮床上,同学们纷纷围过来。杨羽忙大声地道:“散开!保持空气通畅!”几个人赶紧散开,七嘴八舌地表示关心。

    “护士,她没事儿吧?”

    “她出可多血了!您救救她吧!”

    “护士,她晕过去了,怎么办啊?要输血吗?输血输我的吧!”

    ……

    杨羽一边迅速解开扎住女孩手腕处、看着只有一点儿血迹的手绢,一边冲护士台喊:“白雪,把血压计、听诊器拿过来!叫陈大夫!”

    男孩急得脑门冒汗,冲着杨羽道:“护士!你救救她吧!”

    杨羽检查之后只在女孩手腕上发现一条浅浅的刀割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问道:“除了这里还有哪儿有伤?”

    男孩懊恼:“我慢了一步,撞门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割下去了。”

    杨羽盯着他问:“是当着你面割的,还是割完了你才进去的?”

    “割完了我才进去的,已经流了好多血了!”男孩声音都快哽咽。

    白雪送过来血压计,杨羽立刻量血压,她测了一遍,看向双目紧闭的女孩,有些疑惑。

    这时陈绍聪匆匆赶来问:“什么情况?”杨羽抬头汇报:“手腕刀割伤,已经止血了。血压正常,但是脸色苍白,人也不动,不知还有什么其他问题。”

    陈绍聪认真地看了看女孩手腕伤口,发现伤口很浅。他又戴上听诊器听诊心肺,摘下来对杨羽道:“脉搏心跳都正常啊,把心电图推过来。”

    杨羽跑出去招呼着:“过来个人帮我推心电图。”

    陈绍聪再拍女孩肩膀,唤道:“姑娘,姑娘!”

    女孩双目紧闭,没有任何反应。

    陈绍聪拿起她身边的手绢,看了看上面的血迹,问旁边的男孩:“割腕以后用这个包的?”

    男孩点头:“对呀,她刚割下去我就包上了。”

    陈绍聪把手绢放在一边,看了看这几个人,又看了看躺着的女孩,语气不是那么紧张了,问道:“她服过其他药吗?”

    “没有啊,她不爱吃药。”

    “喝过酒吗?”

    “没有没有。”

    “之前有什么疾病吗?”

    几个人纷纷茫然摇头:“没有啊,她很健康。”

    陈绍聪点点头,心里有数了。

    问话过程中,杨羽已经推来床边心电图仪,并麻利地接上,陈绍聪看着出来的心电图图谱冲杨羽点点头,转头看向男孩问:“割腕之前,跟你冲突了是吗?”其他几人顿时炸了锅,纷纷指着男孩道:“冲突了!就是他!非要跟小维分手!”

    男孩委屈地说:“我……我刚提分手她就把门锁上了,就割腕了。我就吓唬吓唬她,没想真分手……”

    “行了行了!”陈绍聪打断他,回头冲女孩道,“姑娘,你听见了就应一声!”

    女孩依旧一动不动。

    陈绍聪补充了一句:“他说了,没想跟你真分手。”然后给女孩做了个膝跳反应测试,一切正常。

    杨羽起身,小声冲他道:“都正常啊,怎么就是不醒呢?要不我叫脑外科下来看看?”

    陈绍聪坏笑了一下:“嘘。”冲着男孩略夸张地说,“我告诉你们啊,手腕这口子好缝,脸上这道我们可缝不了,你们找整形科去吧,谁给她划的啊?路上划的吧?她怎么不觉得疼呢?”

    女孩眼睛都没睁,手就摸上了脸,杨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问:“姑娘,到底哪儿疼啊?”

    女孩睁开眼,委屈地说:“……就手腕疼……”

    杨羽和陈绍聪无奈地对视一眼,眼里全是努力压制的笑意。

    忙完一天,陈绍聪溜达出来,看到杨羽正在把一个纸箱往车后座上捆,他笑嘻嘻地走过去问:“杨羽!你偷什么了?纱布啊?”

    杨羽头也不回地道:“没错,我偷了一箱子纱布回家缝蚊帐去。”

    “我开玩笑的,这什么呀?”陈绍聪打量着问。

    “钟主任家里鸡下的蛋,今天带过来我们几个分的。”

    “好啊,老头儿偏心眼儿,他怎么不给我呢。”陈绍聪竖起了眉毛。

    “你又不开伙,给你有什么用。”杨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方便食品之王,懒得理他。

    “我们家庄大夫开伙啊。”陈绍聪说着把她后座箱子的绳子解开,准备搬走。

    杨羽叫道:“嘿!你还真好意思啊!”

    陈绍聪一笑:“看你紧张的,我不要。你这么驮回去非颠碎了不可,放我车上我送你回家。”

    杨羽审视着他道:“你送我回家我是真紧张。”

    “想多了吧,感谢你今天配合我骗病人,来吧。”

    杨羽一下想起今天那个女孩,哈哈大笑:“那姑娘演技真不错,就是脑子不成。”她说着,也就不再拒绝,由着陈绍聪帮她搬鸡蛋。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杨羽随口八卦:“陆晨曦今天看样子心情不好啊。”

    “嗯,我都不敢回家,不过,似乎她也没回家!”陈绍聪八卦的雷达信号闪烁,释放了一个重磅消息,“我看,她是和薛峦约会去了。”

    杨羽瞪他:“青天白日之下,别红口白牙污人清白啊,我告诉你!”

    陈绍聪啧啧连声,夸张地倒退几步,咧着嘴:“这锅扣的!我好怕怕!咋我就污人清白了!约个会我又没说他俩要上床……”

    “呸呸呸呸!”杨羽气得跺脚,“你当都是你!天天想着上床!”

    “那我问你,啥叫污人清白?”陈绍聪翻白眼。

    “哼,人家断得干干净净,你非想着死灰复燃,那就是污人清白!不接受反驳!”杨羽咬牙切齿,气鼓鼓的样子让陈绍聪扑哧笑了出来:“不是我说,薛峦招你啦这么恨他?当年他可是我校第一帅哥,而且色艺双全!那会儿好多人说陆晨曦能追上他,全靠执着呢!”

    杨羽皱眉,想了想,很严肃地说:“我不是讨厌他。我就是觉得,晨曦适合一个更坚定更执着的人。他当年因为生活上的困难,为了自尊心,就把自己选的事业、自己选的女人都不要了,太软弱了。”

    “‘执着’俩字说得容易。”陈绍聪耸肩,忍不住为薛峦不平,“自己念书时候天之骄子从来被人捧着,一毕业当大夫走进社会,学业啊工作成就啊,都没等比地换成钱,加上家里又是外地的,妈还早下岗了,生活里不但没有了以前的光环,还多了实际的困难。他那样的人,哪儿能接受经济上被女朋友家里照顾?”

    “好啊,那就是已经选择了!”杨羽认真地说,“选择了自尊心和更匹配得起他才华、劳动的物质生活,放弃了晨曦,放弃了手术刀。晨曦这么一根筋的人,也应该有个一根筋地对待她的人。要不然不公平,以后再出问题,人家能做取舍,她一根筋,吃亏的还会是她的。”

    陈绍聪愣了下,扑哧笑出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不定到底咋样呢!咱俩掐啥?不过你放心,我这人就没那么多虚荣心,不大男子主义!如果有女人愿意帮我买房子,我一点都不在乎!你如果还有认识啥父母给买房结婚的闺蜜,记着介绍给我哈……”

    “臭不要脸啊!”

    “你瞧瞧,要脸你说虚荣,不虚荣你说不要脸,你咋这么难伺候呢?”

    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走到停车场,把鸡蛋箱子装进后备厢,上了车子。而被他们念叨了一路的陆晨曦,走进了一家成都风味的小饭馆。

    这家小饭馆其实离仁合医院不近,位置在医学院对面,已经开了二十年,依旧生意兴隆。因为菜品丰富、性价比又高,它被仁合医科大学的学生们称作附属食堂。

    陆晨曦有六年没有来过了。

    应该说,自从和薛峦分手,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家当初自己向薛峦表白,之后,每年两个人过生日,只要不值班,都会跑来吃一顿的馆子。

    这里比六年前,除了重新装修,也没太大变化。哦,当年那个细腰长辫子肤色如雪,被他们称为“饭馆西施”的成都妹子,已经几乎翻倍了体重,嫁给了老板,交了罚款生了二胎,如今大着嗓门热情地招呼客人、指挥小妹,介绍起特色菜来呱啦爽脆。

    嘈杂的人声中,陆晨曦被告知要等位,她站住拿了号,往里一张望,却看见了坐在一角的薛峦。在她正准备转身走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扬手,喊她:“这里。”

    陆晨曦皱皱眉,远远瞥见他桌上已经摆满了菜,有她最喜欢的伤心凉粉和地摊凉面,甩甩头,走过去坐了下来。

    薛峦帮她撕开方便筷子:“这几年口味应该没变吧?”

    陆晨曦不说话,低头开吃,薛峦却并不动,叹了口气:“晨曦,六年了,我第一次再来这里。”

    我也是——陆晨曦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

    “我今天走进这里的时候,就想,万一那么心有灵犀,你也来了,那么我就再追你一次。”

    陆晨曦嘴里含着凉粉抬头,实事求是地指正他:“分明是我追的你。什么叫‘再’追我一次。”

    薛峦再次叹气:“你怎么这么傻呢?如果我没喜欢你,没找机会接近你,努力让你看见我的好……你这么迟钝,哪儿会开窍喜欢我,又怎么会你一说,我就答应交往了。”

    陆晨曦把凉粉咽下去,想了想,不忿地说道:“嘿,说得是。我当年还想呢,怎么一说就答应了,喜欢你的女生那么多,我都做好打持久战、攻坚战的准备了,却没给这个机会。”她说着,愤然夹起一块排骨,啃了一口,“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谈个恋爱还算计。”

    “怕啊。”薛峦坦然回答,“怕贸然说出来被拒绝,丢面子,更怕你不答应,以后连做朋友都尴尬。”

    陆晨曦停下来,看看薛峦,似乎努力在思考什么,而后继续啃排骨,边啃边侧头思考。在她啃完了半盘子粉蒸排骨之后,她放下筷子,认真地对薛峦道:“不要追我了。”

    薛峦一呆。

    “其实这些年里,我常想,薛峦还喜欢我吗?这些年想过我吗?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想要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取得些骄人的成绩,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再回来我们从头开始?我还想过,等我拿下副高职称,把当年我们曾经共同想要做的,有关小切口开胸避免损伤肋间神经的手术方法研究成熟了,大队列的统计数据给出足够支持了,我做到了当年对你说的‘喜欢就一定能坚持,坚持就一定能做到’的诺言,我就要再去跟你掰扯一次。把当年赌气分手,搞不清的情绪、可能的误会,都说清楚,如果还喜欢,我就再追你一次。”陆晨曦目光明亮,声音清朗,一番话听得薛峦微微哽咽:“晨曦,我……”

    陆晨曦却不等他说,自己继续说道:“我后来想,当年也是太过任性幼稚。我没有设身处地地替你想过,没有想到那套婚房带给你和你爸爸妈妈的压力。我当初为什么不能像小何那样,男朋友暂时买不起房子,就告诉他,筒子楼里也是可以结婚的;就告诉父母,没关系,我们什么时候自己买得起了再买,哪怕一辈子买不起,就一直住在筒子楼,也是很好的。其实,我也可以啊,当时如果你对我说,只是房子的问题,我可以跟你住一辈子筒子楼。”

    “我知道,是我……”薛峦眼里闪光,“连让你明白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的机会,都没给你。”

    “我更不该把感情和对职业的选择联系在一起。你选择不做临床,你选择要才华、劳动和付出更成正比,有什么错?你也许就是没有那么喜欢做临床,你只要做得认真做得投入,做什么工作,都不是我该干涉的。我不该那么武断地就给你扣帽子说你是逃兵、懦夫。事实上,你现在是先锋公司的科研部总监,我看过许多你们公司的科研文章,客观公允严谨,你做得很好,反而是我……”陆晨曦摇摇头。

    “晨曦,我……”薛峦眼里已经发红,他打断了她,“晨曦,你这是在……情感上,真正地跟我说分手吗?”

    “我曾想,我们曾经都有那么多错,都不成熟,我任性冲动、思虑不周,你想得太多、把虚面子看得太重。我本来想,也许有一天,我们都长大了,会有改变,如果再见面,还互相喜欢,就不会再错过。但是,薛峦,”她看着他,主动地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如今我们算不算成熟了、长大了,可是再见面的时候,你还是患得患失,你需要确定我也有怀念从前,会再来到这里,才能给自己坚定的信心,而不敢告诉我,你不舍得、你想重来,而我……”她苦笑,“我再一次不顾及你的自尊,忍不住直白地告诉你,我不接受这样,让客观、让运气、让别人的行动,来决定你的命运的你。”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一个半小时,杨帆走进庄恕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连连抱歉:“你看,我今天手术就下得晚,之后局里领导又来电话,让你等我这么久……”

    庄恕沉默着没说话。

    杨帆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庄恕对面,继续说道:“护士长跟我说了今天的事情。是他们工作不细致不到位,说好的患者恢复前,把她丈夫的事情瞒好,结果,这就让患者看到了新闻,差点出了事!不过,这也是防不胜防,她们也没有想到,护工会给患者开电视看。”

    庄恕合上手中的文件,冷淡地答:“不怪她,医嘱也没有说不让病人看电视。”

    杨帆支着手,撑着下巴道:“傅院长那个采访我看了,说实话,确实有点……不太厚道,主要部分明明是你做的嘛,这个大家心里都有数。消消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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