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叠信笺上全是她的笔迹,字写得相当工整,调子却跟往常的不同。她不再说她的“忙”和银行的种种事情。她吐露她的内心,倾诉她的痛苦。他的手跟着那些字颤抖起来,他屏住气读下去。那些话象一把铁爪在抓他的心。但是他禁不住要想:“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已经有一种预感了。
她继续吐露她的胸怀:
……我知道我这种脾气也许会毁掉我自己,会给对我好的人带来痛苦,我也知道在这两三年中间我给你添了不少的烦恼,我也承认这两三年我在你家里没有做到一个好妻子。是的,我承认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过我并没有背着你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情),有时我也受到良心的责备。但是……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够使你明白我的意思……特别是近一两年,我总觉得,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我们中间缺少什么联系的东西,你不了解我。常常我发脾气,你对我让步,不用恶声回答,你只用哀求的眼光看我。我就怕看你这种眼光。我就讨厌你这种眼光。你为什么这样软弱!那些时候我多么希望你跟我吵一架,你打我骂我,我也会感到痛快。可是你只会哀求,只会叹气,只会哭。事后我总是后悔,我常常想向你道歉。我对自己说,以后应当对你好一点。可是我只能怜悯你,我不能再爱你。你从前并不是这种软弱的人!一下叩门声突然打岔了他。一个人在门外大声叫:“汪兄!”他大吃一惊,连忙把信笺折好往怀里揣。钟老已经走进来了。
“汪兄,你在家,近来好吗?没有出街?”钟老满面笑容地大声说。
“请坐,请坐,”他客气地说,他勉强地笑了笑,他的心还在信笺上。“近来很忙罢,”他随口说,他一面倒开水敬客。他的举动迟缓,他的眼前还有一张女人的脸,就是树生的脸,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
“不喝茶,不喝茶,刚才喝了来的,”钟老接连点着头,客气地说。
“我们这里只有开水,随便用一杯罢,”他端了一杯开水放在钟老的面前,略带羞惭地说。
“我喝开水,我喝开水,”钟老陪笑说,“喝开水卫生,”便接过来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又说:“伯母不在家,近来好罢?”朝四周看了看。
“还好,谢谢你,”他也笑了笑,但是立刻又收起了笑容,他的心还在咚咚地跳,他的思想始终停在那一叠信笺上面。“家母刚刚出去,”他忽然想起了对方的问话,慌忙地加上一句。他没有说出他母亲在晒台上晾衣服。
“我有个好消息来报告你,”钟老略现得意之色说;“公司里的周主任升了官调走了。新来的方主任,不兼代经理。他对我很客气。昨天我跟他谈起老兄的事,他很同情你,他想请老兄回去,仍旧担任原来的职务,他要我来先同老兄谈谈。那么老兄的工作没有问题了。”
“是,是,”他答道,他只淡淡地笑了笑,他并没有现出欢喜的表情。他的眼睛望着别处,他好象并不在听对方讲话似的。
“那么老兄什么时候去上班?”钟老问道,他的反应使钟老感到惊讶。钟老原以为他会热烈地欢迎他带来的好消息,却想不到他连一点兴奋的表示也没有。
“过两天罢。啊,谢谢你关照,”他惊醒般地说,还提高了声音,他刚要做出笑容,却在中途改变了主意,仍旧板起脸孔来。
“你身体怎样?还有什么不舒服吗?”钟老又问,这次带着关心的样子。
“没有什么,我还好,”他吃惊地看了对方一眼,摇摇头回答。心里在想:树生写这封信来有什么用意?难道她真要——他的脸突然发红,脸上的肌肉搐动起来。
“那么你早点来上班罢。日子久了,恐怕又要发生变化。这个机会也很难得,”钟老停了片刻又叮嘱道。
“是的,我过两天一定来,”他短短地答道,又不作声了。钟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心事,却又不便问他。多讲话也引不起他的兴趣。这个好心的老人再坐一会儿,又讲了几句闲话,觉得没趣,便告辞走了。
他也不留客,便陪着钟老走出房来。到了楼梯口,钟老客气地要他留步,他却坚持着把客人送到大门。
“汪兄,请早点来上班啊,”钟老在大门口跟他分别的时候又叮嘱了一次。
“一定来,”他恭敬地点头答道。他转过身急急走上楼去,在过道里他撞在一个老妈子的身上,那个女人提着一壶开水,开水溅了好几滴到他的脚背上,烫得他叫出声来。老妈子还破口大骂,他连忙道了歉,忍住痛逃回楼上去了。他的心仍然被束缚在那一叠信笺上,任何别的事情都不能使他关心。甚至钟老的“喜讯”也没有给他带来快乐。
他回到房里,母亲仍然不在。照理她应该晾好衣服回房来了,她不在,正好给他一个安心读信的机会。他在藤椅上坐下,又把妻的信拿出来读着。他还没有开始,心就咚咚地大跳,两只手象发寒颤似地抖起来。
他在信笺上找到先前被打断了的地方,从那里继续读下去:
……我说的全是真话。请你相信我。象我们这样地过日子,我觉得并没有幸福,以后也不会有幸福。我不能说这全是你的错,也不能说我自己就没有错。我们使彼此痛苦,也使你母亲痛苦,她也使你我痛苦。我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并且我们也没有方法免除或减轻痛苦。这不是一个人的错。我们谁也怨不得谁。不过我不相信这是命。至少这过错应该由环境负责。我跟你和你母亲都不同。你母亲年纪大了,你又体弱多病。我还年轻,我的生命力还很旺盛。我不能跟着你们过刻板似的单调日子,我不能在那种单调的吵架、寂寞的忍受中消磨我的生命。我爱动,爱热闹,我需要过热情的生活。我不能在你那古庙似的家中枯死。我不会对你说假话:我的确想过,试过做一个好妻子,做一个贤妻良母。我知道你至今仍然很爱我。我对你也毫无恶感,我的确愿意尽力使你快乐。但是我没有能够做到,我做不到。我自己其实也费了不少的心血,我拒绝了种种的诱惑。我曾经发愿终身不离开你,体贴你,安慰你,跟你一起度过这些贫苦日子。但是我试一次,失败一次。你也不了解我这番苦心。而且你越是对我好(你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母亲越是恨我。她似乎把我恨入骨髓。其实我只有可怜她,人到老年,反而尝到贫苦滋味。她虽然自夸学问如何,德行如何,可是到了五十高龄,却还来做一个二等老妈,做饭、洗衣服、打扫房屋,哪一样她做得出色!她把我看作在奴使她的主人,所以她那样恨我,甚至不惜破坏我们的爱情生活与家庭幸福。我至今还记得她骂我为你的“姘头”时那种得意而残忍的表情。
这些都是空话,请恕我在你面前议论你母亲。我并不恨她,她过的生活比我苦过若干倍,我何必恨她。她说得不错,我们没有正式结婚,我只是你的“姘头”。所以现在我正式对你说明,我以后不再做你的“姘头”了,我要离开你。我也许会跟别人结婚,那时我一定要铺张一番,让你母亲看看。我也许永远不会结婚。离开你,去跟别人结婚,又有什么意思?总之,我不愿意再回到你的家,过“姘头”的生活。你还要我写长信向她道歉。你太伤了我的心。纵然我肯写,肯送一个把柄给她,可是她真的能够不恨我吗?你希望我顶着“姘头”的招牌,当一个任她辱骂的奴隶媳妇,好给你换来甜蜜的家庭生活。你真是在做梦!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仿佛在他的耳边敲着大锣。他整个头都震昏了。过了半天他才吐出一口气来。信笺已经散落在地上了,他连忙拾起来,贪婪地读下去。他的额上冒汗,身上也有点湿。
宣,请你原谅我,我不是在跟你赌气,也不是同你开玩笑。我说真话,而且我是经过长时期的考虑的。我们在一起生活,只是互相折磨,互相损害。而且你母亲在一天,我们中间就没有和平与幸福,我们必须分开。分开后我们或许还可以做知己朋友,在一起我们终有一天会变做路人。我知道在你生病的时候离开你,也许使你难过。不过我今年三十五岁了,我不能再让岁月磋砣。我们女人的时间短得很。我并非自私,我只是想活,想活得痛快。我要自由。可怜我一辈子就没有痛快地活过。我为什么不该痛快地好好活一次呢?人一生就只能活一次,一旦错过了机会,什么都完了。所以为了我自己的前途,我必须离开你。我要自由。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同情我。
我不向你提出“离婚”,因为据你母亲说,我们根本就没有结过婚。所以我们分开也用不着什么手续。我不向你讨赡养费,也不向你要什么字据。我更不要求把小宣带走。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求你让我继续帮忙你养病。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的妻子,我不再是汪太太了。你可以另外找一个能够了解你、而且比我更爱你、而且崇拜你母亲、而且脾气好的女人做你的太太。我对你没有好处,我不是一个贤妻良母。这些年来我的确有对不住你、对不住小宣的地方,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同他的母亲。我不是一个好女人,这几年我更变得多了。可是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离开我,你也许会难过一些时候,但是至多也不会超过一两年,以后你就会忘记我。比我好的女人多得很,我希望填我这个空位的女人会使你母亲满意。你最好让她替你选择,并且叫新人坐花轿行拜堂的大礼。
他发出一声**,一只手疯狂似地抓自己的头发。他的左胸痛得厉害,现在好象不单是左胸,他整个胸部都在痛。她为什么要这样凶狠地伤害他?她应该知道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锋利的针,每根针都在刺痛着他的心。他在什么事情上得罪了她?她对他的恨竟然是这么深!单是为了自由,她不会用这些针刺对待一个毫无抵抗的人!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呼冤似地长叹了一声。他想说:“为什么一切的灾祸全落到我的头上?为什么单单要惩罚我一个人?我究竟做过了什么错事?”
没有回答。他找不到一个公正的裁判官。这时候他甚至找不到一个人来分担他的痛苦。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在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过了一些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未读完的信,才埋下头把眼光放在信笺上继续读着:
(这里还有两行又四分之一的字被涂掉了,他看不出是些什么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了这许多话。我的本意其实就只是:我不愿意再看见你母亲;而且我要自由。宣,请你原谅我。你看,我的确改变得多了。这样的时代和这样的生活,我一个女人,我又没有害过人,做过坏事,我有什么办法呢?不要跟我谈过去那些理想,我们已经没有资格谈教育,谈理想了。宣,不要难过,你让我走罢,你好好地放我走罢。忘记我,不要再想我。我配不上你。但我并不是一个坏女人。我的错处只有一个:我追求自由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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