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宝鸡的朋友找到他,提出要在秦岭大地种药。八百里秦川,要是真能把药种起来,一应事儿都解决了。陆军长便动用关系,将能找到的药师一个个弄进了秦岭。眼下,秦岭的中药已成长起来,但,那边水土比不得青石岭,种出的药,也是旱秧子。
“种来种去,还是你这旮旯是个金窝子呀。”刘喜财感叹道。
“那就回来,你这一走,我心里,还真就寡落落的。再者,好马得配好鞍,这好的岭,没你,糟蹋了。”
“话咋能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拾粮?”
“信得过,信得过啊,可,单凭娃一个人,咋能种得过来?”
茯茶的热气始终弥漫着屋子,炉火更是旺得能映红人的脸。两个人围着火炉,谈兴一阵高过一阵。可见,岁月在他们心里,还是埋下不少东西。谈到后来,药师刘喜财突然问:“对了,这趟来,我能抱着干孙孙了吧?”
一句话,问得水二爷哑了。
药师刘喜财是在第二天晌午来到拾粮屋里的,之前,他跟水英英有过两个多时辰的长谈。药师刘喜财用父亲般的目光端详住水英英,问:“你跟他,就没一点缘?”
一句话问得,水英英半天答不上来。药师刘喜财再问,水英英眼里,就有了晶莹的泪。这个心比天高的女子,到这一刻,终于承认,自己是爱着拾粮的,打心底里爱。没有这份爱,她跟拾粮到不了今天,没有这份爱,她自己也活不到今天。想想,从水家大院被冯传五霸占的那一天起,她经历了多少坎坷与不平啊,如果不是拾粮在后面挺直了腰杆给她做支撑,她能活过来?
“叔,你甭问了,啥也甭问,你去跟他说,后半辈子,我好好做他的女人。”
水英英终于不再拿自己当水家三小姐,她要当招女婿拾粮的女人了!
药师刘喜财把这话说给了拾粮。拾粮先是红了半天脸,接着,长叹一声:“叔,这么些年,也难为她了。有时候心里想一想,我还真配不上她。”
“娃,这不是配不配的事,你跟她,名正言顺是夫妻。夫妻就得有个夫妻的样,有些话叔不好讲,叔又不得不讲。你们俩,得把日子过热闹啊,光有药还不能叫日子,还得有……有娃!”药师刘喜财一咬牙,就把最难启齿的话说了出来。
拾粮的脸红到了脖根里,心也跟着红成一片。
这夜,水家大院早早黑了灯,不但南院黑得早,就连水二爷的上院,还有狗狗她们住的后院,也都黑得早。拾粮先是进了自个那间屋,他在地下站了很久,站得腿困了,心也困了,上炕,没脱衣裳,囫囵身子躺炕上。躺着躺着,眼前就闪出媳妇水英英的身影。从他进水家大院那天,大草滩上惊魂的那一幕,一直往后闪,闪到了妹妹拾草出嫁,闪到了自己倒插门,新婚之夜那水红水红的影子,还有……
拾粮终于躺不住了,躺住才怪!他起身,穿鞋,走出来,先是在院里瞎转了一会,转着转着,步子就停在了那扇窗下。外面月儿高升,光线柔柔的,柔和的光儿洒在他身上,也洒在他心上,洒得他心痒痒的,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再后来,这些蚂蚁,全都变成了一张脸,那是媳妇儿粉嘟嘟羞答答的脸。
“我有媳妇儿啊!”拾粮这么叫唤了一声,就大着胆子去推门,门是虚掩着的,其实自打房子翻修过后,这门,就一直是虚掩着的,从没锁实过。偏是,这门锁住了一个人,最不该锁的人,反倒让它锁住了。
随着吱呀一声,炕上也发出一片子窸窣。水英英压根就没睡,哪能睡着,她是在等,焦急热切地等,心里含着怨和恨地等。这恨,一半为荒失了的岁月,那是多好的岁月啊,偏是让一颗不开窍的心,给耽搁了。一半,为推门进来的这人,他咋就这么木头呢,我开不了口,难道,你也开不了?我赌气,难道你也赌气?
人是进来了,心却扑腾得没地方放,腿,更加抖得站不住。差一点,拾粮就要逃了。就在这时候,炕上发出软软的声音:“你个死人,还知道来呀。”
就这么一声,就把拾粮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给撵跑了,接下来,他就像得到召唤似的,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跃上炕,跃进被窝……
水红水红的被窝,还是新婚之夜盖过的,盖过一次后,就又放进了箱子,一直压到现在。今夜他要是再不来,这被窝,怕又要在箱子里锁几年。
颤颤的,抖抖的,两双年轻的手,终于碰到了一起,旋即又分开。接着又碰到一起,又分开。就这么着,反反复复多次,终于,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握住了,握了好久,又缓缓的,牵引着,朝某个地方伸去。
伸去……
姊妹河在这一夜流得格外欢,也格外有力量。大草滩上,忽儿风声大作,忽儿,又静若处子。
远处的岭,近处的山,似乎都在这一夜,发出了久长压抑后的兴奋声。
院里,院外,早已是另一派景致,水二爷没睡,两只耳朵竖得长长的,听。药师刘喜财也没睡,两只耳朵也竖得长长的,听。斩穴人来路更没睡!
吴嫂没睡,狗狗更没睡!
炕上的两个人,说是在睡,其实哪里叫睡。他们把天折腾翻了,把地也折腾翻了,把姊妹河一河的水,也给折腾翻了。
这一夜,虽说晚了这么多年,但它终还是来了,而且,轰轰烈烈!
药师刘喜财没想到,这趟来,能干成这么大的一件事。第二天,望着一院子人的笑脸,刘喜财简直高兴得不知说啥。还是水二爷替他想得周到:“啥也不说了,杀羊,快杀羊!”
药师刘喜财这趟来,并不仅仅是叙旧,他带着重要任务。尽管秦岭那边也种出了药,但跟青石岭比起来,差得没法提。再者,国共之战已彻底打响,战事很可能要拖上三五年,这药,怕是要比黄金还贵。陆军长再三请他,一定要当面做做拾粮跟水二爷的工作。
“叔,你难道?”拾粮有点吃不准,怎么几年不见,喜财叔说的话变了。药师刘喜财摇头,他知道拾粮想问什么。“娃,你别多猜,叔老了,对时事,也越来越没了兴趣。叔还是那句话,百姓是一群羊,谁有本事谁赶上。不过,陆军长这人,不一样,叔敬重他。他交待的事,叔不能不提,你的主意你拿,叔不强迫你。”
两个人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咯吱往前走,青石岭把一眼的白雪铺过来,就像为叔侄二人铺出一条通往天堂的路。踩在这样的雪上,人的心会慢慢纯洁,再也藏不得啥污啥垢。走不多远,药师刘喜财停下,掉头往回看。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深处,立着一个人,是被白雪耀得模糊的顾九儿。顾九儿就像一个忠实的保镖,一刻也不敢离开刘喜财。刘喜财笑笑,因为他看见,就在离顾九儿不远处,还藏着一个影子,那是张营长。
“张营长这个人,对你咋样?”他突然问拾粮。
“好着哩,这人比冯传五要好,好多了。”拾粮不明白叔为啥突然问这个,一时有些结舌。
药师刘喜财道:“说来你兴许不信,张营长也是陆军长的人哩。”
“啥?!”
“看你,惊个啥。眼下世道乱,这种事儿,多。按他们的话说,这叫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拾粮啊,往后,你可得活泛点,甭老拿死眼光看世道。叔是老了,活泛不起来了,你的路还长,千万要记住,遇上事儿,多用个脑子。”
拾粮还怔在那,脑子里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当初张营长带着兵来,他还偷偷骂:“摔死一个冯传五,原指望能太平,哪知又来一个姓张的。”这么骂着不过瘾,又咒:“我看迟早也得摔死!”刘喜财踅转身,暗含着担忧的目光凝他身上,半天,见拾粮还迷怔着,轻叹一声道:“你听过一个叫大嗓门的女人么?”
拾粮忙说听过:“她不就是黑三的女人嘛?”
“你知道黑三是谁,说出来怕吓坏你。”药师刘喜财索性不再隐瞒,拾粮这样儿,真是让他不放心,他决计将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
黑三是凉州城的地下书记,按官职论,跟凉州府的曾子航一般大。
“啥?!”拾粮果然惊得,眼珠子都快要出来了。
“看,我说你不要惊么,这么惊下去,迟早要惊出事。”埋怨完拾粮,又道:“这个张营长,正是大嗓门的娘家兄弟。这事儿,怕是借你十个脑子,也想不明白。”药师刘喜财绝无半点取笑拾粮的意思,他是真心里不赞成拾粮参加啥党派,但他也怕,这个药呆子,夹在两派中间,会不会把命夹没了?“娃啊,我走后,你一定得多长个心眼,实在犯惑时,就问问吴嫂。她虽是个女人,看事儿,不在你我之下。”
“叔,你能不走么?”拾粮真是越听越怕,越怕越不敢往下想。
“不走?你说不走就不走?你我虽是药师,可国难当头,该出的力还得出。药师不但要救人,还要救国,这个理,叔也是才明白。”
救国?拾粮的脚步,再一次困在了雪地里。我拾粮也能救国?
47
夜色又一次笼罩住大地时,副官仇家远跟司徒雪儿又坐在了一起。
司徒雪儿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甚至有几分妖冶,一头刚刚洗过的长发飘在肩上,那身从美国带来的一直没机会穿的制服衬托得她身材颀长,曲线玲珑,尤其是敞开的制服里露出的白色羊毛衫更是将她丰满的双胸以逼人的方式凸现出来。仇家远只望了一眼,就气短得呼不上气。他努力着将目光避开,可屋子里到处充斥着女人的迷香,仇家远知道,今夜这场谈话,弄不好会是一个陷阱。
“怎么,你不舒服?”司徒雪儿盈盈一笑,问。
“舒服,我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娇气?”仇家远故意大着嗓子,将话说得底气足点。司徒雪儿轻轻捧过茶杯,这茶,是她特意从凉州城字号最老的茗丰茶庄拿来的。一闻这香气,就是从来不问茶道的仇家远,也禁不住生出嗜茶的冲动。世间万物,惟茶和女人能怡人心扉,香茗伴着佳人,这样的夜晚,仇家远都有点诗意盎然了。经过几天的接触,仇家远似乎对司徒雪儿稍稍少了点戒备,特别是司徒雪儿尽心尽力配合他办事,让原本繁琐甚至有可能引发冲突的种种事儿办得异常利落,这就给他留出更充足的时间办自己暗中要办的事。
“远,我想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能留下来陪我?”茶的幽香中,佳人司徒雪儿已有点双眸流盼了,说话的语气,更像是带了某种催眠的功能。
仇家远不想回答,同样的问题,这几天他已答了不下十遍。司徒雪儿如此不屈不挠,证明她所有的表现都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可这个目的对仇家远来说,却是异常艰难。
“我们换个别的话题好么?”仇家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次落入司徒雪儿的圈套。
那天的何树杨,就是司徒雪儿给他设的第一个圈套。其实,这个圈套,打何树杨叛变革命那天便有了。司徒雪儿为啥把何树杨死抓手里不放,正是何树杨嘴里有仇家远的秘密啊。捏住何树杨的喉咙管,等于捏住了他仇家远的命。这点,仇家远和陆军长十分清楚,也分外担心。好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关于仇家远往二号线运药的事,司徒雪儿只字未向西安方面透露。不透露不等于司徒雪儿不收拾他,司徒雪儿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逼他就范。她把话说得很清楚:“要么,你就留在凉州,要么,我俩远走高飞,离开这令人失望的国度,去美国。”
“远,到了美国,我们才是自由的,才能完整地属于对方。”
仇家远岂能答应?他迷恋过的司徒雪儿,早已停在过去某个日子,跟眼前这个温柔起来像一汪水暴戾起来却像沙漠烈火般的女人已没任何关系。司徒雪儿并不急,留给仇家远充足的时间去想,去做决定。这充足,对仇家远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一种囚徒困兽般的挣扎,司徒雪儿要是哪天不耐烦,或是忽然间绝望了,她准备的那把刀随时都会架在仇家远脖子上。
女人的行为方式往往跟男人有天壤之别,这世界要是操纵在女人手里,是很可怕的。司徒雪儿手里捏着何树杨,并不急于向西安建功,对付凉州地下党的态度,也近似于游戏。某一天不开心了,逼着何树杨吐出几个,然后抓来痛痛快快发泄一通。对侍何树杨,更是残酷得令人发指。仿佛,她手里捏着的不是一张牌,而是一只供她发泄供她愚弄的猴子。仇家远那天只扫了一眼,便断定,何树杨这几年过的日子,怕是连囚犯也不如。早知道命运会这样变着味儿戏弄他,何树杨怕是当初宁肯掉头也不会选择叛变。
这女人,变态得可怕呀!
但,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了他仇家远。司徒雪儿蛮有信心地说:“知道不,我从来就没担忧过,你会不来凉州看我。表哥还老是劝我,让我丢掉这个梦,我才不那么傻呢,远,我认定你会来的,这不,你果然来了。”那天饭桌上,司徒雪儿当着何树杨的面,就这么把话端到了桌面上,惹得一桌的人都拿怪怪的眼神瞅他。仇家远这才清楚,司徒雪儿是铁下心跟他玩到底了。
一个能把什么都当游戏玩的女人,她的思维世界是极其恐怖的。仇家远倒吸一口冷气。
司徒雪儿始终保持着矜持的姿势,坐在一边含情脉脉地凝住仇家远。这个冬日里白雪飘落的夜晚,司徒雪儿带着难得的幸福心情来跟心中的情人幽会,她理所当然地要把一切想得美好。他怎么会逃得过我的手心呢,再说有逃的必要么?司徒雪儿真是搞不懂男人,他们有的简直就是如饥似渴的狼,包括她在美国曾经有过的那个男人,也是一头疯狂的兽,眼里几乎见不得女人。而有的,却又冷得比这寒冬还令人窒息。司徒雪儿知道自己曾经对不住仇家远,让他伤心过,但远没到绝望的份上。她去美国,由得了她?她在美国睡到那男人的床上,由得了她?既然一切都是逼迫的,仇家远就不能计较,不能太小心眼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怎么还如此耿耿于怀!
夜越来越浓,屋子里的炉火也越烧越旺。无论仇家远说什么,司徒雪儿全都选择沉默,一双眼,如同黑夜里发光的星星般凝在他脸上、身上,怎么也拒绝不开。仇家远说了好多,索性不说了,走过来坐下,他知道,最终摊牌的时间到了。
突然地,司徒雪儿从火炉边扑过来,不容分说,猛就抱住了仇家远。那一身滚滚的浪,江涛一般,覆盖了仇家远。仇家远再想躲,就被那积压得太久的浪给一波一波地袭击着,似乎找不到躲的方向。司徒雪儿呢喃着,梦呓着,两只手,用力地抓自己,像要把自己多年的痛苦与爱一起抓破,毫不遮掩地暴露给自己的梦中人。
更猛的浪袭来,这个飘落着白雪的夜晚,几乎成了一场美丽的灾难,仇家远眼看要窒息了,窒息在白雪中,窒息在辽阔而又深重的错爱中。
世界在瞬间凝固。
就连炉子上的火苗,也不跳了。司徒雪儿的**响成一片,成了这个冬夜最动听的声音。
“远,娶我吧,我要你永远爱我,永远跟我厮守。我们再也不要为党派去争,不要为主义去争,我们……远……我的远啊……”
同一个晚上,白雪罩住的青石岭上,也上演着感人的一幕。
雪是午饭吃过时落开的,起初并不大,飘飘扬扬,像天女散花。水二爷喜欢在这样的雪里走出去,站在茫茫的雪岭上,站在被白雪掩埋住的草儿秀坟前,惟有如此,才觉不枉了这雪。尤其今冬,水二爷更是频频地往二道岘子去,去了就不想回来。想啊,越老越想。年轻时的事,一幕幕随着白雪落下,落得他两眼濛濛,恨不得倒在雪里,永久地搂住草儿秀。
水二爷边走边叹,叹的是时光苦短,转眼间自个就老了,还没活明白哩,就老了。老不可怕,怕的是回去跟草儿秀没法交待,三个丫头,一个也没拉明白,按他的话说,都没拉到正道上。可正道到底是个啥,水二爷有时也犯惑。老大前阵子托人说情,说是要来娘家住段日子,水二爷没答应,眼下这种时候,他不想跟东沟何家再搅出什么是非。老二呢,嘿嘿,一提老二,水二爷哭笑不得,她居然就能把仁义河玩转,听说比她公公还玩得好,啥时节她又会经商了呢?只是这一沾商啊,人就变得不是个人,爹也没了,妹也没了,有的,就是整天儿想法子赚银子。水二爷也喜欢银子,喜欢跟喜欢不同,他的银子是养心的,是当儿女一样放在那里给人提神的。不像仇家,银子到了商人手里,就成了催命鬼,催穷人的命,也催仇家自个的命。水二爷这辈子,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个的儿女沾商。老三呢,嘿嘿,一想老三英英,水二爷忽然笑了,笑得很畅快。
畅快归畅快,水二爷心里还是有事的,这事,一半因了年岁,人上了岁数,有些事,就不由得往脑子里涌,往心里涌,挡都挡不住。另一半,也是因了英英。英英跟拾粮这一好,水二爷的想法,就跟原先不一样了。原先他是怕拾粮走,现在呢,突然的,他又怕拾粮不走。奇怪,真奇怪啊,怎么就能冒出这么荒唐的想法呢?
水二爷乱想着,就到了坟前,一抬头,雪中竟埋着个人。白头白身子,看来这坟地里的雪,都落到了他身上。细一看,那人蹲着,就蹲在雪地里,天呀,他蹲在我家坟前做啥?水二爷正要叫,雪人动弹了,雪人也是听见了他的脚步,一动弹,水二爷就不只是惊了。
久长地蹲在雪里的,竟是药师刘喜财。
“哟嘿嘿,你……你……咋是你么?”
刘喜财抖抖身上的雪,雪打他身上落下来,一瓣瓣的,就成了眼泪。
“我……我……忍不住啊。”
明了,就这一句,水二爷就明了。那个久长地搁在心里头的疑团,哗一下解开。天啊,水二爷一下慌得手足无措,平日里疑着,惑着,还多少能想出点对付的方法,猛一解开,这心,就乱成了一团。六神无主中,水二爷学刘喜财的样,蹲下去,蹲在雪地里。只不过,他对住的,是老婆草儿秀的坟,药师刘喜财对住的,是来路家拾草的坟。
无话。两个人像两条困顿的狗,蹲在时光的某个出口处,叫,叫不出来,嚎,嗓子又让茫茫的岁月堵着。
雪大起来,纷纷扬扬的雪,像是把多少年的恨和怨一古脑儿洒下来。雪封住了人的眼,封住了人的心,也封住了世上所有的苦难。
夜里,药师刘喜财走进来,水二爷还没睡,水二爷怎能睡着!炉火灭了,一向燃得很旺的炉火,偏在这一天灭了。屋冷得让人打战,水二爷却连件外衣也不披,就那么孤独地坐在炕沿上,如果刘喜财不进来,他可能就要坐死。
他真是情愿坐死哩。
“二爷,我来给你送件东西。”药师刘喜财站了好久,才说。
“我不是人啊,他刘叔。”
“二爷,你甭说了,啥也甭说了。这东西,你收下,我带在身上,难受。”药师刘喜财缓缓的,打怀里掏出要送的东西。水二爷没看,不敢看,也不用看,但他清清楚楚,药师刘喜财要送还给他什么。
一双绣花鞋。
西沟来路家的拾草,竟是药师刘喜财的外甥女!
药师刘喜财是十六岁跟上队伍吃粮的,走时,妹妹喜鹊才十二。爹说:“去吧,娃,这祁连山,越来越养不住人了,跟上队伍,至少能活命。”刘喜财就去了。这一去,就是一大段空白的岁月。刘喜财因为一代名媛苏婉玲断送掉前程后,一路狂逃,跌跌撞撞总算回到了老家。可惜,荒草淹没了家园。爹不在了,娘哭瞎了眼,妹妹,也没了音讯。惟一能撑得起这个家的哥哥,竟染上了赌,一院子房输了,十几亩地输了,就连爹留下的药书,也输了一大半,要是刘喜财回来的再晚点,怕,把瞎了眼的老娘都能给输掉。等把日子弄囫囵了,药师刘喜财开始找妹妹。这世上,他不能再失去亲人了,人没了亲人,还活个啥,还有啥活头么?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终于打听到,妹妹还活着,让狠心的赌棍丈夫卖给了马帮,做马帮的活女人,也就是陪马帮的人睡觉,一路走,一路睡,谁想睡谁睡,直到睡死为止。
“狗娘养的!”刘喜财骂着,又开始找,终于,他打听到那个头人叫盖毛子的马队,盖毛子听完,哈哈大笑:“你是找喜鹊呀,那可是个棉花糖哩,可惜了,三年前她跟上尕耳朵跑了。”
“棉花糖”是祁连山一带的马队对女人的爱称,意思是这女人到了男人怀里,又棉又甜,真是舍不得丢开哩。
尕耳朵这名刘喜财听过,祁连山一带,不知道尕耳朵的,少。这娃十六上拿刀砍死继父,怕官衙追究,逃到荒漠里活命,听说渴急时拧断过狼脖子,自此身上便流着狼血,后来又从三个蒙古大汉手里抢了马,名声野得很。至于他何时带走自个妹妹,刘喜财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又是半年后,刘喜财走进一个叫二十里铺的村子,尕耳朵的母亲还年轻,比刘喜财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一提儿子,这个年轻的女人便天呀地呀叫起来,叫够了,一抹鼻子说:“死了,你要是早来两年,兴许还能帮我收个尸。”
两年前,二十里铺一带闹大旱,大片的庄稼枯死在地里,比大旱更可怕的,是秋后的瘟疫,还有兵荒。兵荒和瘟疫闹得这一带的人活不下去,只能往深山里逃。尕耳朵领着喜鹊,昼伏夜行。他们比不得一般人,尕耳朵身上背着债,马帮的债。他不但拐走了喜鹊,还把马帮几趟挣的银子全给揣走了,那可是马帮弟兄们一年的血汗钱啊。后来他们到了青风峡,原想这儿山大沟深,是个藏命的好地儿,结果,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青风峡的水,就被盖毛子雇的刀客追到。那时节他们已有了娃,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娃。一场混战中,一对苦命鸳鸯双双离开人世,尸首让滚滚的姊妹河卷走。还好,刀客没赶尽杀绝,把娃丢在了草丛里。
尕耳朵的娘连哭带说,把一场凄风血雨,泼在了药师刘喜财心里。末了,打箱子底摸出一双绣花鞋:“这是她亲手做的,我哪舍得穿,你拿着吧,这么远找来了,哪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好歹,也是个念想……”
一个活生生水灵灵的妹妹,最后回到哥哥怀里时,竟成了一双鞋。
这双鞋,自此便成了药师刘喜财比命还贵重的东西。
药师刘喜财说:“那娃左眼眶上有颗红痣。”
“对,对着哩,是有颗红痣。”水二爷喊完,猛发现,药师刘喜财不见了。
“我不是人啊,我咋就能想出那么个馊主意。这阴婚,这阴婚……”水二爷叫着,提上绣花鞋,就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