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大明朝廷亟待休养生息,根本无力面对再一次的倾国战祸。
极致辉煌的功业和看似唾手可得的权位,就这么无比诱人的摆在眼前,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并订立盟约,条件是:云南二十四名巨贾做人质,留在勐海,将来给大军提供财力支持;等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一到,将其统统斩杀,随即粮草开路、兵发应天府,共襄盛举。
这些事,有沐晟和那九幽的来往书信为证。
可他不想当篡权的王莽,也不想当黄袍加身的赵匡胤。他与那九幽虚与委蛇的目的,一是为了确定建文帝的真实性,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像朱明月的分析。二是那九幽的养马河有上万匹战马,广掌泊有上万头大象,一旦交战,很可能两败俱伤、损失不可估量;若是久攻不下,战线拉得如此之长,粮草接济会成为大问题,届时唯恐要面临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战祸引来地方上的动荡不安,本就荒蛮不可教的诸蛮夷,因此被迁怒或是遂蓄反谋,黔宁王府会在多个战场上受到重创,首尾不得兼顾,整个西南边陲将从此陷入无止无休的祸乱。
“那位……旧主身在勐海,这件事不过是那九幽的一面之词,是否真有其事根本未可知。”沐晟索性也跟着她的叫法,“当年的靖难,滇黔地界没有参与。做臣子的也不应该妄言皇家之事,但是据闻当年宫中着起大火,帝后双双在火中殉难,如今怎么又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旧主?那九幽说,旧主其人就身在曼景兰的佛塔中,但是他不可能让我去确认,我也没有办法确认,可是无论真假,关于旧主的流言一定不能传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护送马帮互市,包括在东川府大肆捉拿走货商人张三、李四,表面上是做给朝廷看,实际也是做给那九幽看。我要让他相信,黔宁王府的的确确是在为了那件‘大事’在努力经营、在造势。这一切也是为了等待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到来,等待勐海最终放下全部戒心,朝着黔宁王府打开大门,或者那九幽能让我去见上那位旧主一面。”
这就是沐晟、萧颜等人的全部筹划。
沐家三代受太祖爷天恩,世守云南,沐晟还是在建文元年封的侯。然而一场靖难之役,太祖亲选的接班人被篡位,永乐年号的更替,使得“建文”这两个字永远成为了过去。两年后的今天,被推下帝位的皇上突然再次现身,黔宁王府处在一个极其尴尬又孤危的境地。
欲酬明主惠,当尽使臣能。勿以王阳道,迢递畏崚嶒。
沐晟当机立断,元江府打还是要打,那九幽不臣之心必当除之后快,至于黔宁王府的兴衰、个人的荣辱,将来功勋卓著也好,还是鸟尽弓藏,反成孽子孤臣,那都是以后的事。
但是谁也没想到,多出了一个沈小姐,现在也可以说,多了一个朱家明月。
萧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被沈小姐冒失的行动连累打草惊蛇的担忧。但是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无疑让所有人大感惊叹。她削弱了刀曼罗在土司府的势力,让那荣争取到了跟那九幽一较高下的机会,同时也将那荣推向了黔宁王府这一边——事实上,那荣一直以来并不确定倒向黔宁王府,那荣是在确定了沈小姐之后,才主动找到了萧颜。
这对黔宁王府来说,是意外的惊喜。
随后,借由土司府的力量,朱明月很顺利地来到了曼景兰,在中城、在若迦佛寺,她朝着建文帝的藏身地点一步步靠近。于是所有人都在想,如果朱明月能确定建文帝下落的真实性,更有甚者,直接找到建文帝,她将替整个西南边陲兵不血刃地挖出那一颗不知何时就会炸裂的惊雷,黔宁王府至此也可以放开手脚,一鼓作气地对付勐海。
可他还是来了,作为黔宁王府对勐海最大的诚意,只身一人来曼景兰“做客”——这看似顺理成章的筹谋背后,充斥着多少不顾一切却又无法言说的深情?而她不知道,他透过安插的内线一直在看着她,看着她在土司府、在曼景兰的几乎每一件事,他看到她独自一人在暗无天日的神祭堂搏杀,看到那些可怕的、险恶的人和事一刻不停地围在她身边,而她一点点冲破阴霾,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一切艰险和苦难。
“这就是我的版本,跟你的刚好相反。”
沐晟将上述说完,转过头来看她,“珠儿,相信我吗?”
珠儿,相信我吗?
这句话何其耳熟,在断崖间的索桥上,生死一线,他也是这么问她。
朱明月想起当时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明知道再往前一步也许就会踏入深渊,却坚定而执拗,给她力量,也给她勇气。
“若真是王爷说的那样,证据呢?”她问他。
“没有证据……”沐晟摇头,“我没有将这件事禀告到御前。”
自然是不能禀告的,否则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计划会举步维艰,还会横生枝节,后患无穷。
朱明月能够想象出这其中的艰难和无奈,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不被理解,不被信任。
她闭了闭眼睛,心底里忽然蓄满了哀凉,可她还是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顿地问他道:“既然如此,要小女凭何相信?”
“你不信我?”
朱明月咬唇道:“如果小女说不信呢?”
“是吗,”他低下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此时此刻,你的密报就会快马加鞭送到应天府去,或者根本不用送到应天府那么远,只消将先前你分析的那些,让你的人送出到滇黔之地的某个守御千户所,我的云南藩邸就会顷刻面临覆巢之祸。”
沐晟说到此,苦笑着看向她,“包括那九幽在内,以及黔宁王府的人都在进出曼景兰的必经之路看守,然而斥候禀告过来说,三大城和两寨中,不仅见不到一个在附近鬼祟游走的外人,反而是不少城内的人、族内村民时不时地在固定的地方走动——这些蛰伏在暗处又蠢蠢欲动的人,恐怕都在等着你的命令,等着彻底倒算反攻的时刻。”
当萧颜告诉他,她是锦衣卫,她代表朝廷而来,他就已经有了有朝一日对立的觉悟。而就像她所说的,他笃定她会被困在上城,却阻止不了她跟外面联系。
“后悔吗?”这时,朱明月看向他,静静地答道,“如果小女没有闯过蕉林荒山,或者掉下索桥没有生还,那么不管黔宁王府是忠是奸,都不用面对这种随时可能被倾覆的威胁。”
“那你后悔吗?后悔在断崖上将唯一生的机会留给我,后悔用双手将我从石堆里挖出来、冒着大雨将我拖进蝙蝠洞。”沐晟的眼底燃烧着一团沉默的火,深沉而炽热,“我知道,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如果当时你没有救我,我根本等不到布施高僧来,就会死在残壁上。”
朱明月浑身一震,他的字字句句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她心上,让她蓦然想起黑暗中他身受重伤,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雨中的情景。
可他怎么能这么说?
她有所怀疑,是因为立场不同,在那样的时刻又怎么会见死不救?
某些激动的情绪在心底翻涌,朱明月别过脸,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王爷太高看小女了。无论小女是什么身份,不可能随意处置一个封疆大吏。王爷的生死不是小女能决定的。”
“不,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男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步步逼问,“你是不是后悔了,告诉我。”
“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她挣扎。
“有意义,”男子执拗地看着她,“我要知道答案。”
朱明月的心一刹那像是被什么揪紧,难以抑制的钝痛。她怎么会后悔呢?她无法想象他如果真的出事她会怎样,但她很清楚,若是再让她选择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那么做。
“小女不后悔。”她看向男子清俊逼人的面容,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紧咬下唇道,“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小女都无法相信你,也不能。正如你有不臣之心,小女会亲自手刃你一样!”
在断崖上她将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他,他坚定地拉着她走上随时坍塌的索桥,选择同生共死。可事后他也毫不留情地封锁她的消息,而她在跟他彻底摊牌之前对黔宁王府布下杀招。
假如时间能够停留在断崖的那一刻,或是在那一刻结束,也就不用面对现在这种泾渭分明的立场。她终究不是沈明珠,她背负着皇命而来,除了去怀疑、去审视,别无选择。尤其是姚广孝让她在黔宁王府即将对勐海发兵的一刻来到元江,这本来就是一种不信任,唯恐沐晟在建文帝的事上有二心。
而他作为黔宁王府的主人,在对勐海虚与委蛇、苦心经营的时候,还要时时提防来自朝廷内部的掣肘,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其自身性命尚且不能保,何况成功?他首先要保证黔宁王府不在这场几可预见的浩劫中被无辜牵连。所以,哪怕他问心无愧,也必须用尽手段将她的这些猜忌和质疑,遏止在曼景兰之内。
他们两两相对,却也注定背离。
他们可以为彼此舍弃性命,同样会置于对方死地。
此时此刻,距离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以及东川府的千户所将官等人最终抵达元江府,还有不到七八天的工夫。在那之后,就是图穷匕见的关头,黔宁王府是忠是奸,沐晟究竟有没有忤逆造反之意,都会在那一刻见分晓。
在那之前,朱明月必须找到建文帝。
夜晚的上城的确是不能乱走,有吃人的虫子、蚂蚁、老鼠,还有其他各种诡异而凶恶的东西,朱明月曾经吃过大亏。但是有一个轻车熟路的人领路就不一样了,这个领路人是凤于绯。
“我跟你去。”
“不行。”
沐晟用左手抵在门口,用身体阻挡住她的去路,“珠儿,你独自一人,就不怕再发生后殿蕉林荒山那种事?”
朱明月道:“跟王爷说过,别再叫小女‘珠儿’。”
“你幼时的闺名难道不叫‘明珠’?”沐晟挑眉,眼神冷极,“怎么,李景隆能叫,本王就叫不得?”
朱明月抬眸看他:“好端端的,怎么提起曹国公来了?”
“他是这次的奉旨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