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傅云英留在他身边,黑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唯有那双眼睛乌黑发亮,夜色中依然清澈如水。
他长叹一口气,抬手摸摸侄女的发顶,放轻声音道:“好了,四叔不生气了,英姐乖,回房去。”
傅云英上前一步,搀傅四老爷起身,“四叔,这事其实也怪不得九哥和十哥,周家人下手太没有轻重了。”
少年郎正是活泼冲动的年纪,口角纷争是常有的事,周家人眼看获胜无望,故意撞翻傅家的龙舟,两家人斗得跟乌眼鸡一样,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言不合打起来再正常不过。
谁能想到最后会牵连到苏桐呢?
傅四老爷拉着她步上台阶,叹道:“理是这个理,可这事毕竟是你两个哥哥惹出来的,要是害得苏桐没了功名又没了亲事……”
他的话说到一半,王叔从回廊拐弯的地方钻了出来,“官人,周家的人来了,二少爷请您过去。”
傅四老爷冷哼一声,“他们家架子大,我派人去请,竟然一个个躲起来假装不在家。怎么二少爷一出面,一个个又都在了,还来得这么快?”
他嘀咕几句,急匆匆走了。
傅云英躲在月洞门背后,拂开低垂的凌霄花藤蔓,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
外院站了不少人,有穿长袍的,穿布衣的,还有打赤膊、光着一双大脚丫的。傅家家仆手持火把,将这些人围在院子当中,不许他们随意走动。周家人脸色难看,站在一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人破口大骂:“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仗着是举人就可以无法无天吗?”
一声冷笑,黑压压一群人从外边走了进来,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头的人一袭天青色杭罗交领大袖袍,眉目端正,俊秀挺拔,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二十多个傅家族人,气势如虹,环视一圈,道:“家下人请众位叔伯来寒舍一叙,叔伯们不愿动身,小侄只好得罪了。”
他含笑一拱手,“长话短说,今天请众位叔伯来,有两件事:一是周家人撞翻傅家的龙舟,二是周家几个小少爷打伤苏桐,他手骨受伤,没法参加院试。把这两件事解决了,小侄自会派人护送叔伯们归家。情急之下出此下策,也属无奈,若有得罪之处,小侄日后自当向众位叔伯赔礼。”
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似笑非笑,“按国朝律例,打伤赴考学生,耽误其科考……可是重罪,按律要戍边五年。”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怒气冲冲的周家人听了他的话,立马慌了神:打伤苏桐的周家儿郎才十五六岁,要是真的被判了刑,一辈子就完了!
知县老爷是傅家二少爷的干舅舅,官府肯定会向着傅家……
“二少爷。”混乱中,一个年级四十岁左右的周家男人越众而出,抱拳道,“您是举人老爷,宰相肚里能撑船,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几个孩子一条生路。”
傅云章神情平静,没有因为周家人服软而露出得意之态,客气道:“小儿口角而已,不至于如此,只是不能让苏桐白白挨打。”
周家人理亏在先,又好巧不巧打了个即将赴考的童子试案首,如丧考妣,只能乖乖听话。
傅云英恍然大悟,这些周家人是被傅云章派去的人强行“请”过来的,难怪好几个人披头散发,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大口裤。
他三言两语震慑住周家人,接下来应该就是两家谈条件扯皮了。
这样的傅云章让她觉得有点陌生,他虽然礼数周到,言语客气,没有威逼之举,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高位者的盛气凌人。
大概这才是那个让傅家族人敬畏推崇的二少爷吧。
她转身回房。
院子里,正和傅四老爷低声交谈的傅云章忽然抬头,望着角落里通向内院的月洞门,看了许久。
凌霄花爬满院墙,丝丝缕缕的藤蔓垂挂而下,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
次日清晨,周家人陆陆续续返回家中。
傅云章亲自送周家人离开。
周家大少爷讥讽道:“何德何能,劳驾举人老爷送我。”
不论周家人怎么挖苦,傅云章始终面色不变,一直把周家大少几人送到渡口船上,等渡船转过拐角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渡船上,周家人大声咒骂傅家人仗势欺人。
周家大少爷放下布帘,收回凝望渡口的目光,自嘲一笑,“二少爷这个人不简单,这回明明是我们吃亏了,可我竟然一点都不讨厌他。”
船舱一片寂静,周家人沉默下来。半晌后,角落里的一人冷哼道:“我们家三少爷也是个读书种子,将来读书进举,一定比他们傅家二少爷更强!”
大家都笑了,抖擞精神,哈哈笑道:“没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轮到我们扬眉吐气了。”
傅云章回到家中,跨过门槛的时候,脚步趔趄了一下。
下人大惊失色,顾不上规矩,一拥而上扶住他,“二少爷!”
“没事。”傅云章站稳,捏捏眉心,往琳琅山房的方向走。
下人追上来,“二少爷,老太太昨天说,等您回来,让你立刻去佛堂见她。”
傅云章皱眉,长舒一口气,掉头去佛堂。
陈老太太信佛,住的正院一共有五间大屋,三明两暗,其中整整三间打通改建成佛堂供佛。一大早老太太就在佛堂里念经,半开的南窗飘出一股股袅袅青烟。
“二哥哥。”傅云章踏进回廊,一人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撅着嘴巴问,“苏桐是不是考不成秀才了?”
傅云章皱眉,轻声道:“容姐,你应该先问他伤得重不重。”
“这都什么时候了,二哥哥你能不能别挑我的错?”傅容哼一声,跺跺脚,“苏桐没法考试……那我们的亲事怎么办?”
“这事要看母亲的意思。”傅云章轻扫袍袖,绕过傅容往前走。
傅容咬咬唇,二哥哥这话倒不是敷衍她,她的婚事确实是母亲说了算,苏桐这门亲事就是母亲帮她争取的。她嘱咐旁边的丫头,“我这会儿乏了,先回房去。你在这里守着,要是母亲找我,立刻回去通报。”
丫头点头应下。
佛堂里很香,天天十几种香料日日蒸熏,别说是帐幔衾枕,连砖地细缝里的尘土也吸饱了香气,成了一粒粒香屑。
陈老太太坐在蒲团上,闭目念诵佛经,手里转动着一串漆黑油亮的佛珠,听到脚步声,没有睁眼,“苏桐的伤能不能治好?”
傅云章掀袍跪坐于陈老太太身后的草席上,眼眸低垂,缓缓道:“不会耽误以后写字读书,不过没法参加今年的院试。周家人答应赔偿苏家二十两银子,一百亩山地。四叔很愧疚,坚持要由他来供苏桐以后读书的花费,我替苏桐拒绝了。”
陈老太太眉心紧皱,“好端端的,怎么就碰到这种事?我看他命相不吉利,未必是容姐的良配。以前看他挺聪明伶俐的,生得又体面,没想到这么不中用,别人打架,他凑上去做什么?自作自受。”
傅云章沉默半晌,母亲并不关心他怎么处理苏桐受伤的事,“娘,您若是不喜欢苏桐,那这门亲事……”
“当初说好了,他考中秀才就订亲,现在是他自己不争气。”陈老太太道。
母亲的反应在傅云章的意料之中,她先前相中苏桐,不是因为苏桐人品如何出色,而是听人说苏桐极有可能成为黄州县继他之后最年轻的秀才,才对苏桐格外关注。她只看得到功名,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傅云章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考中秀才,母亲会怎么对他?
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泥巴堆里打滚时,他就开始捏着竹管笔开始学写字。从记事起,他的记忆里没有玩伴,没有嬉戏,只有一本本破旧的书册和陪他熬过漫漫长夜的油灯。
他不是真的文曲星降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也有顽皮的时候,也有疲累的时候。可他不能松懈,不能偷懒,因为母亲为了供他读书,从早忙到晚,他们家的机杼声天不亮就响起,直到三更半夜才会停下来。
母亲为了他呕心沥血,他无以为报,只能伏案苦读。
多少次他读书读到半夜,抬起头望着窗缝外浓稠的夜色,心里一片荒芜。
这就是他的一生了,如此单调,如此乏味。
苏桐和他太像了,同样少年丧父,家道中落,和寡母相依为命,需要靠读书科举来重振家业。
但他们俩又根本不像,苏桐目标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傅云章并不看好苏桐和傅容的亲事,苏桐太功利,他迟早会出人头地平步青云,他看不上傅容。
亲事就此作废也好。
他一时感触,怔怔出了会儿神。陈老太太也不管他,接着诵读经文。
天光大亮,光线穿过重重幔帐,在石砖地上投下一道道亮斑。远处传来模糊的鸡鸣狗吠声,妇人站在院门前呼唤调皮的孩子归家吃饭。
傅云章站起身,默默退出佛堂。
琳琅山房依旧还是往日的样子,一池碧水波光粼粼,数座古朴无华的灵璧石矗立其间,雪白院墙上云层涌动,金光普照。
他站在台阶下仰望“琳琅山房”几个字,字迹婉丽,是朝中最为流行的台阁体,但结体飘逸,和时下那种横平竖直的台阁体略有不同。
昨晚可能吓着她了,小丫头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抬脚走进书房,推开门,蓦的一怔。
梳双髻,穿绿地满池娇织绣纹绉纱衫子,印花缠枝细褶裙的小娘子背对着他坐在花几前的小杌子上,手里捧了一本书。她坐得笔直端正,姿势乖巧,鬓边一枝小巧玲珑的金绞丝灯笼簪子似乎融进漫进屋内的日光里,一动不动,折射出耀眼光华。
听到脚步声,她侧过身子,从下而上抬眼看他,脸上是那种他熟悉的平静神情,“二哥,你迟到了。”